寄奴聽得入神,卻見竺法汰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忙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竺法汰見他其實並未領悟,不由得微微拂髯,悠悠地說道:“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本就是自然的規律,短視的人視之為無常,月盈則為之喜,月虧則為之憂,歎不盡的風花雪月,吟不完的詩詞歌賦。卻不知,即便是日日耕作且無知無識的農夫,都會說一句:‘呀,今晚的月亮好圓。’想必您一定不會和他們一樣,將自己的才華和精力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吧。”


    寄奴黯然道:“在下的確是曾有過許多的想法,不瞞您說,此次迴會稽,除了要尋找從弟和妻弟以外,更是在下想要建功立業的一個起點,男子與女子不同,比起安逸穩定的生活,在下更想在這亂世中能夠一展長才,為國盡忠,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他想到剛才竺法汰說過的話,不由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說道:“讓您見笑了,其實在下也是十分短視之人,隻在意自己的榮辱得失而已,在您這樣有著大智慧的人麵前,我這樣膚淺的言語真是有些貽笑大方。”


    竺法汰卻完全沒有因此而輕視他的意思,隻見他麵上反而露出了笑容,點頭道:“您的想法並沒有錯,然而最終您能不能名垂青史,後人又會怎樣評價您,您以為,是依據什麽而決定的?”


    “我們所見的曆史,並不是真正的曆史,而是史官筆下所記載的曆史。遠的春秋戰國諸公子,甚至秦皇,近的漢武漢文景,如今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可以自稱了解他們了,我們所能確切見到的,不過是當時文人的筆墨罷了。”


    他若有所指地瞥了寄奴一眼,微笑道:“如今的史官,不過是帝王的筆杆,想要後人是讚譽您還是貶低您,不過是看您能走到多遠,能站得多高罷了。”


    寄奴不由得愕然,遲疑著問道:“難道您的意思是……?”


    竺法汰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抿了一口自己杯中快涼了的茶,移開了目光,似是不經意地說道:“我那個師侄,您也看得很清楚,實則是個年輕女子,當年我的師兄就曾對我說過,此女的境遇可堪可憐,她的將來則是任其隨緣……”


    寄奴想起竺法蘊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尷尬,不知該怎麽接這個話茬,隻能故作嚴肅地答道:“在下已有定下婚盟的女子,亦是在下心愛之人,請恕在下……”


    竺法汰似是早就料到他會這麽說,神色不變,悠悠地說道:“緣起緣滅,本也是有常與無常,常與無常,都是佛性,這不是任何人可以強求的,您誤會我的意思了。”


    他認真地注視著寄奴,慢慢地說道:“我已是風中殘燭,而我那師侄卻是迎風怒放的新芽,她不論是佛理,還是武藝,都是得了我師兄真傳的,隻是沒有曆練的機會。我想請求您的事情就是,將她當成是您的跟班也好,助手也罷,請照拂於她,僅此而已。”


    他說到這裏,自嘲地笑笑,繼續說道:“當然,若是我沒死的話,也願意隨您一行,好看著我這個愛鬧事的師侄。”


    寄奴忙點頭道:“能得您的相助,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他思索著繼續說道:“其實我本來正是要同您說起此事,當日在會稽城中,在下妻弟的家奴曾遇到過他本家的從弟,那人正是……”


    他說到這裏有些猶豫,但在竺法汰坦然的眼神下,他咬咬牙,下定決心道:“那人正是荊州桓氏南郡公的心腹。”


    竺法汰麵色毫無波瀾,不發一言,隻是做出了傾聽的樣子,靜靜地望著他。


    寄奴心中稍定,放低了聲音,將自己發現的桓氏種種僭越,甚至於自己心中的那些設想都了出來。


    竺法汰聽他說完,仍是不發一言,許久才輕描淡寫地說道:“看來我們必須要往川中一行了。”


    這正與寄奴的計劃不謀而合,而竺法汰自然而然地就說了“我們”二字,完全沒有因為蜀道難而避其艱險的意思,寄奴不由得感激地望著他,讚同地說道:“是。”


    日暮時分,寄奴正沉沉入睡的時候,卻聽見劉懷敬大唿小叫地衝了進來,竺法蘊還來不及阻攔,他便直入內室,衝到寄奴窗前,搖晃他道:“哥哥,快醒醒,您看我把誰帶迴來了?”


    寄奴朦朧地睜開眼睛,卻見臧熹灰頭土臉的,跟在了劉懷敬身後,眼中亮晶晶的,似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心中一鬆,忙伸手過去,撫了撫他的眼角,微笑著寬慰道:“別,別,你看你,那麽大人了還哭鼻子,若是讓你姐姐看見,定然要笑話你了。”


    臧熹抹了抹眼睛,眨巴著說道:“此番真是多虧了您吉人天相,若不是正巧遇到了法汰大師這樣的高人,您又怎能像現在這樣,平平安安地和熹兒說話?”


    寄奴心裏想著,和竺法汰的相遇隻怕並不是巧合,而是……


    然而他並沒有出聲反駁,隻是慢慢地笑著說道:“現在我可不是沒事了。”


    他抬眼望向劉懷敬,問道:“他們果然是在王家宅子嗎?袁管事又在哪兒?”


    袁嶄原本老老實實地站在內室外麵,聽得寄奴問起自己,忙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答道:“小人本就知道您素來聰敏,自是會想到我們二人能夠躲藏在何處的,那處宅子雖是被官兵查封了,但也幸而因為城中出了亂子,沒人來接管,我便帶著小主子暫避一下,果然見二郎來找我們了。”


    寄奴心中寬慰,不由得歎道:“那日城中那麽亂,所幸大家都沒事,否則……”


    否則我真是難辭其咎。


    劉懷敬見他傷懷,忙岔開話題道:“方才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呢,接下來我們這個重大的計劃……”


    袁嶄搶著問道:“可是決定要入川去追查桓氏私鑄銀兩的事情?”


    寄奴知他機靈,點頭道:“正是,懷敬已經寫信給王將軍大致說明我們的去向,隻待王將軍迴信,且我身子稍稍恢複幾日,便能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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