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同意你這樣做的後果。”


    “首先,我活著時候,我那些政敵會不遺餘力地攻擊你,甚至你會成為我的軟肋。世家聯姻,是百年來的慣例。擊退苻堅之後,你已經站到這樣高的位置,以至於所有人都能看得到你,你卻要做這樣違背世俗禮法的事情,別人再怎麽對待你都是正常的,我也並不能仗著自己的權勢來幫助你。”


    “其次,我死了之後,你從兄謝玄手握重兵,朝中卻孤掌難鳴沒有相扶持的人,很快就會被排擠,如果他起兵反抗就是造反,其他世家會很樂意來鎮壓他,順便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抵抗,他的兵權也很快會被瓜分。”


    “謝家一旦失勢到那樣的程度,之前所有捧著我們仰仗著我們的人,都會迫不及待地趕來踩我們,把我們碾落塵埃,挫骨揚灰。那時候,你還想做你的富家翁,簡直是癡人說夢。”


    這些事情,謝琰並不是沒有想到過,隻是被自己父親這樣當頭棒喝,剖析得這麽清楚,他不得不去麵對他嚐試避開不去思考的現實,父親說的都是真的,都是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實。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別說你隻是我的兒子,即使你是皇帝的兒子,即使你是皇帝,你都沒有可能肆意妄為。你以為太原王家的王法慧是因為得了皇帝的喜歡才做了皇後的嗎?宮中最得寵的張貴人夜夜專房,卻始終是個妾,這就是名分,是禮法,是世代傳承的規矩……”


    “現在這種混亂的隨時會有戰爭的局勢下,隻有獲得絕對的權勢,讓所有世家的腦袋都對你俯首,讓每一雙執武器的手都對你效忠,沒有人敢挑戰你的權威,沒有人能牽製你的任何決定,你一個微笑,花朵都必須為之盛開,你一個眼神,所有的人都隻能順從你的心意……”


    “隻有到那種時候,你才能不計後果,隨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你,就將會承擔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造成的任何後果……”


    謝安越說越激動,他其實在說著他自己的心聲,即使是號稱純臣的謝安,難道就沒有自己的私心嗎?


    在這個世界上,哪有人不希望全天下匍匐在自己腳下,哪有人能拒絕能夠自由自在恣意妄為的誘惑?


    謝琰的眼睛卻越來越亮,他清楚地看到了一條可行的道路,他也覺得自己有能力走向那條道路。


    謝家有聲望,有軍權,現在,一切都還不算太晚,不是嗎?


    謝安看到了他眼神的變化,吃了一驚,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麽。


    他趕緊補救道:“這些都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要在期望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了,明白了嗎?”


    謝琰垂下頭,悠悠地說了一句:“明白了。”


    這世界上,有的人會仰仗自己的權勢,罔顧別人的心意而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的人善於取巧,能尋找各種禮俗的漏洞來達到自己見不得光的目的;有的人善於自我安慰,會給自己做出的無理的事情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有的人會用懦弱的外表進行欺騙,獲取那些本不可能屬於自己的東西。


    隻是,謝琰不是任何一種人,他心如光風霽月,坦蕩若明鏡。


    他想做到的任何事情,他都會盡力去做,不管過程如何艱辛,不管結局是否圓滿。


    人生苦短,有的人,不知生從何處來,死到何處去,穿衣吃飯碌碌一生,這樣的一生,如夢裏來夢裏去,糊裏糊塗幾十年甚至一百年,都隻是一眨眼就過去了。


    而一顆堅定的心,則是一念永恆。


    兩人一時間一齊沉默了。


    而這時,書房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好奇的聲音。


    “哥哥到底喜歡上哪家小姑子了,我這個做妹妹的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呢!”


    原來謝瓔已經聽了好一會壁腳了,謝家下人沒人敢攔她,她又素性膽大調皮的。


    謝安謝琰雙雙大驚失色,不知道剛才說的話她究竟偷聽了多少去。


    隻見她毫無芥蒂地撲過來抱住謝琰的手臂,撒嬌道:“哥哥,你就告訴我吧,我很好奇呢,哪家女郎能輕易獲取我家冰美人哥哥的芳心啊?”她雖然出嫁了,舉止還是和少女時無異,半點也沒有改變。


    謝安微笑著皺眉道:“都是人家的媳婦了,還這麽隨隨便便地往家裏跑,還好沒把你嫁到皇家,你這性子能不能在宮裏好好活過三天都是問題。”


    謝瓔無奈地說道:“父親,我們家和王家就在同一條街道同個巷子,翻個牆頭就到自己家了啊。”


    謝琰嘲笑她道:“你怎麽還‘我們家’,‘王家’的,現如今你才是正經的‘王家’人。再說了,你會翻牆頭嗎,你能不能爬上去還是問題!”


    謝瓔不服氣地要拉他去證實自己能“爬”牆頭,一時拉拉扯扯的,謝安嚴肅的書房裏亂成一團。


    謝安不勝其煩,忙問道:“你迴來可有什麽事?”


    謝瓔這才想起自己迴家找父親的原因,她說道:“父親可知道,戴勝鳥銜花枝是魯地哪個家族的族徽?”


    謝安雖博聞廣記,畢竟年紀大了,對朝中不顯赫的家族並不十分清楚,他用疑問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兒子,卻見謝琰一臉驚訝的樣子看著謝瓔,他猜不透這兩個孩子打的啞謎,於是便趕兩人出去,說道:“這等小事,你問你哥哥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一起去給你們母親請安吧。”


    兩人相攜出門,一邊還聽見謝瓔喋喋不休地問道:“哥哥,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啊,其實哥哥沒有我想象的那般聰明呢……”


    謝安被那個“也”字刺傷了,他賭氣地找出書架上那本厚厚的黃色典籍,翻了又翻,目光終於停在那個“臧”字上。


    當晚,謝安對嫡妻劉氏悄聲說道:“我看這朝堂的局勢不太好,你要做好我引退的準備,別到時候措手不及。”


    劉氏一驚,剛要問話,被自己夫君輕輕按住了嘴,謝安頗為溫柔地說道:“司馬家勢大,皇帝又頗有成算,我隻是未雨綢繆,目前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隻是你一向有幾分性子,我也從不想拘束了你,須知凡事過猶不及,各種與人交往的方麵都要留有餘地,莫要以為我的地位還如前一般行止。”


    劉氏柔聲說道:“夫君不必擔心我,我雖性子不好,也知道夫榮妻貴,一損俱損的道理。如果真有那一天,哪怕是吃糠咽菜,我也會以夫君以兒子為先,絕不會皺半記眉頭。”


    她與謝安少年結發,現在已四十多歲,卻還頗有幾分真性情,那認真的樣子十分可愛,謝安不由得失笑,他又想到一件事,說道:“琰兒的婚事你先莫著急,等過一段時間局勢如果有所改觀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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