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娘和李媽媽匆匆趕迴司薰堂,就見那鄭燕一口茶水一口糕點地坐在廳堂內休憩,身邊幾個香盒子疊得老高。


    萩娘翻了翻白眼,得,這又是賴在自己頭上要自己埋單的。


    與鄭燕見了禮,說了一些自己和李媽媽想到還有些東西沒買的托辭,萩娘就去請掌櫃的結賬,誰知那掌櫃連連推辭不要銀子,隻說主人請求女郎相見,問一句話就行。


    萩娘哪裏肯白拿陌生人的東西,硬是讓李媽媽掏出銀子付了帳,不過看在這東家甚有誠意,便同意了與之一見。


    誰知這東家並不領情,一定要請萩娘獨自入內室相見。萩娘隻覺得此人好生無禮。掌櫃的再三賠笑,隻差沒跪下來磕頭了,隻說自己東家身份敏感,不願讓人看到,請女郎體諒。


    李媽媽就在堂外,桑扈就在巷口,這店大抵也不是什麽黑店,思慮再三後,萩娘進入了內室。


    屋內裝飾一樣的簡單,僅僅擺了一座縮腰三屏圍子羅漢床,邊上是一尊銅雕方鼎式香薰爐,淡淡的煙霧繚繞,並不濃麗的香味四散開來,聞之隻覺十分清雅。


    一名男子玉身頎長,發如深墨,一手拿了棋譜一手拈了棋子正在打譜消遣。他聽得動靜抬起頭來,麵帶微笑地看著萩娘,朱唇如芙蓉花一般嬌豔,一雙丹鳳眼顯得格外多情。


    不期然的,萩娘想起一個人來……不過她覺得這位處處藏頭露尾的“東家”可能並不希望別人猜到他的身份,便隻是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禮,禮貌地寒暄:“小女見過公子,您比我想的要年輕多了。”


    那男子忍不住露出好笑的神色來,誰能想到呢,他正是外頭鄭燕心心念念時不時要提及的大美男南郡公桓玄。


    能在朱雀大街這樣的繁華的鬧市“打造”出一個僻靜之地,想來也能明白了,肯定是周圍的商鋪民居都被他盤了下來,這才能“鬧中取靜”,這麽大手筆,絕不可能是普通人。


    身份尊貴又容貌豔麗的男子,這兩個條件加在一起隻能是他了。


    桓玄認真地打量進屋來的這位女子。她步履輕盈,身段婀娜,雖嫌矮小,應該是年齒尚幼的關係;頭上清清爽爽地挽著雙平髻,用兩支小巧的梅花金簪分別挽著,星眸皓齒,眉毛十分清秀。


    萩娘行禮之時桓玄已經看得分明,她手上戴著的正是謝氏琰郎經常佩戴,十分珍愛的紫檀珠串。


    聽了自家掌櫃的通稟桓玄一時還不敢相信,名不見經傳的丹陽臧氏小姑子手上怎麽可能有謝琰的東西,要說這女子在謝琰身邊為奴為婢都略嫌不夠資格。親眼見到的時候他實是不得不信,人未近,香先至,這高貴端正的檀香是不可能聞錯的。


    他們是什麽關係?


    為何謝琰將重視的東西贈予卻沒有納她入府?


    桓家與謝家都是時人眼中的頂級世家,隻不過桓家在江東世代掌軍,謝家則是南渡來的北地望族,作為相族總領建康附近府郡的內政,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此次淝水之戰,謝家在軍中也樹立了威信,不容小覷。一旦一個家族能夠分別將文臣武將指使自如,那就離篡位也不遠了。桓玄可不會去考慮什麽“謝家並無篡位之意”之類的可能性,這種事情必須未雨綢繆。他父親當年就是意圖篡位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子承父業,從無半點不好意思。


    經過淝水一戰,謝玄和謝琰二人是目前最有希望繼任謝家下任家主的人選。


    如果能掌握住陳郡謝氏,那實在是……太令人期待了。


    桓玄飛速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萩娘露出茫然之色,這人叫我來幹嘛的?


    直接問“你的鐲子怎麽來的”“你和謝琰什麽關係”人家估計是不肯迴答的吧……桓玄皺眉,苦思冥想。


    “在下張玄,鄙店掌櫃與玄說起女郎,據說女郎非常喜歡鄙店的香料,因此玄特地請女郎來品新得的這味香。”


    聽到這個“玄”字,萩娘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她了然地笑道:“好。”


    兩人相對而坐,說是坐實則半跪於席上,精致的雕花矮幾上,整塊白玉雕成的小香爐小巧可愛。桓玄從邊上的瓶瓶罐罐中取出一隻沒有標簽的秘色瓷瓶,放在萩娘麵前,笑道:“說來慚愧,這香乃是小可親手所製,用料倒是十足講究,然則香味卻有些雜亂,故而尚未定名。”


    他十分從容地打開另一個小木盒,玉手取出一個蓮花型的純金篆模,托在手心裏示意萩娘:“女孩子應該都喜歡花型的吧,我不喜歡篆字,太複雜也不好看,這盒四季花是我專門令人打造的,一會你迴去的時候帶迴去玩吧。”


    說話間,他從容地開始打篆,玉手與玉爐幾可爭色,修長的手指行動間如行雲流水,令人心曠神怡,萩娘不由得看呆了。


    點燃了香粉,他抬起頭來,正看見萩娘一臉傻氣的樣子,得意地眨了眨那對玩世不恭的桃花眼,故作深情地流盼道:“女郎喜歡這香嗎?玄非常喜歡呢……”


    這個男人太花了。


    萩娘閉起眼睛不去看他,在黑暗中細細地捕捉著空氣裏彌漫起來的淡淡香氣。


    上品的香,便是這般淡然的,不同於那些低劣的寺廟用香,根本不考慮人的感受,反正讓你聞得到香味就可以了,濃烈熏人,愛聞不聞,嗆死活該。


    稍稍優秀一些的匠人會用多種香料甚至花木蔬果入香,偶也有傳世之作,這中間講究調和,亦須考慮各種材料的燃燒速度,以造就層層疊疊綿長複雜的香味。其中也不乏後世失傳的名香,因是就算有香譜,不同的人手的力道都不一樣,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若香味雜亂一起撲鼻而來,那便是失格的下品了。


    而這昧香……


    初時入鼻是一縷不容置疑的青草香,仿佛是雨後初晴,慢慢步入花園,偶有一兩昧花朵的香氣傳來,不必刻意去追尋,隻漫步偶遇便十分有趣,有一種非常閑適隨性的悠然之感。


    花園越來越大,樹木也越來越高,陽光變得不再明亮,幽暗的樹林裏容不下花朵的成長,於是不再有花香,隨之而來的是高大的鬆木柏木,綠意盎然,高高的樹冠令人隻有仰望。


    應該是非常正能量的一味香,萩娘卻想起了自己在原來那個世界一些不愉快的經曆,她想到的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而是圍繞著冰冷青石的鬆柏,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氣氛和走不完的台階,那天微微地下著雨,陰冷潮濕,沒有陽光,即便有,也穿不過那幽不見底的枝葉。


    她搖搖頭,甩開這些冰冷的迴憶,睜開眼睛,卻發現眼眶中已有淚水。


    桓玄見她眼圈微微泛紅,忙問道:“可是這香味令你不適?”他拿起那個瓷罐便要往地上砸,恨道:“這什麽破香,我再也不做了!”


    萩娘忙捉住他的手,笑道:“不是的,我就是想起了我已故的母親。”說話間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失禮,忙收迴手,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臉。


    桓玄那萬年不變的笑臉微露詫異,他過去也曾是愛香之人,司薰堂正是他弄香之餘的消遣之地。這味香是他親手製成,取新鮮的柏樹子,用沸水淖一下,然後和花草一起浸泡在酒中,密封七天,再獨獨取出柏子陰幹,喚作“柏子香”。這是蘇東坡的古方,在這個朝代其實尚未出現,也並沒有放在店中售賣。


    他先前聞這香的時候,覺得自己似是沒做出“柏子”的真正韻味,故而沒好意思借用後世這盛名,免得貽笑大方。


    與萩娘不同的是,桓玄穿來的環境要惡劣得多,複雜的大家族,不懷好意的各方勢力,對一個年僅五歲的孩童來說,實在是舉步維艱。過往的種種磨難成就了今天的桓玄,他已經完全融入古代這個大環境中,甚至思想都同化了。


    當他聞自己這昧新製的香時,他隻覺得天地悠悠,萬物黯淡,過去種種不堪,萬般辛酸的迴憶都如溪澗流水一般,慢慢地流過心上。


    自己已是曆盡千帆,心如古木,而這年紀輕輕的小姑子也會有類似的感受,實在是令人詫異。


    他慢慢坐正身子,收起了對這女子的輕視,也是,陳郡謝氏是何等家族,謝琰對這小姑子遠遠傾慕而卻並不隨意攀折,可見她必有過人之處,絕非隻是空有美色而已。


    身處他這個位置,自是早已練就處變不驚,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桓玄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表情,說道:“女郎果然對香料感知獨特,此香尚未有名,女郎可有中意的名字?”


    萩娘雙手交握摩挲著,細細想了想說:“此香隱隱,然香道近於柏木鬆風,又淡雅清幽,不如就以‘柏子’名之。小女拙見,幸勿見笑。”


    桓玄再次為之動容,心想難道曆史真的是無可改變的嗎,連一味小小的香料之名都和原本的名字一樣。


    想到那些自己記得並不十分清楚的曆史,想到自己可能的悲慘下場,他臉上浮現出了一股戾氣:“女郎所言甚妙,玄拜服。”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他微笑著端茶送客。


    萩娘不明所以,禮貌地福一福身,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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