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臨看向苻生。


    許久未見,君臨也沒咋留意苻生,她重新見到苻生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稍微有點瘦了。


    苻生穿著寬大的黑色鬥篷,眉眼依舊,隻是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放肆。


    而且他安靜的樣子也頗為難得。


    當年苻生還是西秦先皇信任的三皇子時,確實是春風得意,鮮花怒馬,風光無數,正如當年被封為護國長公主的君臨。


    當年的君臨也如當時的苻生一般,風光無限,權勢滔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絲毫不誇張。


    現在的苻生也正如現在的君臨一般,牆倒眾人推,身敗名裂,眾叛親離,四處通緝,狼狽而逃。


    起起落落,大起大落,令人頗為感慨。


    苻生道:“君姑娘,好久不見。”


    君臨好脾氣道:“是啊,你看你這見也見過了,西秦也挺危險的,要不你快點去別的國家,前涼也好,東晉也好,北燕也好,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契丹,去西域。”


    苻生囈語似的嘮叨了一句:“可是我出生在西秦啊,再說了去了又怎麽樣?會有什麽不同嗎?”


    君臨艱難的維持著好脾氣,艱難的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道:“你不知道活著最重要嗎?去哪也好,背井離鄉也好,活著才最重要。”


    玄英忍不住道:“你不知道什麽是氣節,什麽是傲骨,什麽是驕傲嗎?”


    君臨一聽,條件反射的想要譏諷一笑,但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差點毀了她剛才裝出的好脾氣:“氣節能吃嗎?活著不好嗎,非要死嗎?”


    想了想,君臨又補充一句,“下次最好不要再在臨走前見故人,當年我就是在臨走前特地去見一次故人,才橫生枝節東窗事發的。”


    最不該見得故人就是裴恆啊。


    苻生緩步走了過來,說:“如果你要殺我,我也就認了。”


    玄英大驚,道:“殿下!”


    苻生說:“我這輩子沒心沒肺,忘恩負義,殺人無數,不算個好人,你似乎是上天派人懲罰我的。我臨走前還是想著再見你一麵。”


    君臨也是大驚,道:“我有什麽好見的,你見我很危險。”


    苻生說:“我這一生,沒喜歡過任何人,隻喜歡過你,對你說過很多狠話,可是卻還是沒辦法當你的敵人……”


    君臨道:“夠了!你注意點形象,你不要麵子我還要麵子,我比你大一輪,我聲名鵲起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玩泥巴呢。你的感情在我看來很是可笑幼稚,無非就是看我長得好而已。”


    苻生想要解釋,想要說些,卻聽蕭澤道:“有人靠近。”


    月光下,蕭澤的臉晦暗不明。


    玄英有點驚愕,這東晉儲君沒想到武功這麽高,連他都沒察覺出有人靠近。


    君臨察覺到了,她透過密林看到——


    密林深處,淡淡夜霧嫋嫋升起,寒意逼人,月光都無法照進。


    樹影婆娑,猶如伸著利爪的鬼魅。


    一個身影帶著眾人緩緩靠近。


    他的聲音溫和,但是卻帶著一股寒意。


    “奉吾皇之命,前三皇子苻生黨同伐異,迫害秋離公主,罪大當誅,今日武賁中郎將張蠔奉旨前來抓人問罪。”


    張蠔高傲的持著劍,黑色的衣角隨風而舞。


    張蠔的背後是黑壓壓的一批人。


    玄英大怒,瞪向君臨,道:“君臨,你出賣我們?”


    蕭澤手持斷水劍,平靜如水的看向玄英,道:“不是。”


    君臨卻看向張蠔。


    張蠔是苻堅的貼身武閹,武功不錯,心思縝密,比較危險。


    他為什麽會出現?


    難道是他其實一直跟著她?


    張蠔懶懶開口道:“聖上果然料事如神,苻生你就算要走,也會去見國師大人一麵,為什麽呢?因為你那幼稚而又可笑的感情!”


    苻生板起臉:“嘲笑別人唯一真誠過的感情,你們一個個都這麽不堪嗎?”


    “哦,說錯了嗎?”張蠔問,“國師在前涼就是天之驕子,武功卓絕,心狠手辣,步步經營,出將入相無所不能,而你現在不過是個喪家之犬,就算是以前,你也隻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心思狹隘,嫉妒賢能,正經事沒做過幾件,就會添亂,這樣的你居然敢覬覦國師大人,難道不幼稚不可笑嗎?”


    君臨有點想笑的衝動,她在前涼何曾心狠手辣過了?


    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她那麽厲害呢?


    明明被逼出前涼,明明差點被殺死的人是她啊!


    什麽天之驕子,什麽出將入相無所不能,他們也太看得起她了。


    至始至終,她隻不過是個誰也救不了,碌碌無為半生的可憐人而已!


    她最後誰也沒對得起!


    蕭澤的目光有點晦暗不明,表情變得非常古怪,似乎有一絲隱忍苦澀,但這表情稍縱即逝,很快又恢複他那冷清木板的麵容,他說:“張大人慎言。”


    張蠔卻看了一眼蕭澤,笑道:“好,我慎言,麻煩二位讓讓,我要拿人。”


    君臨有點疲憊,有點失落,問張蠔,“是苻堅叫你監視我的嗎?”


    張蠔道:“迴稟國師大人,是聖上的意思。但聖上是相信國師大人的,聖上隻是覺得反賊苻生會來見您,所以才叮囑卑職暗中護您周全,免得反賊苻生有機可乘。”


    頓了頓,張蠔又道:“國師大人,卑職覺得雖然您與皇上交情匪淺,但君臣之禮還是要注意一下,直唿皇上名諱有失禮儀。另外,卑職覺得監視一詞不如換為暗中保護比較妥當。”


    一口一個反賊苻生。


    一口一個君臣之禮。


    張蠔說的再委婉,君臨也能聽出他的意思。


    是苻堅,苻堅要殺苻生,苻堅猜到苻生會來見她,所以命令張蠔留意她。


    以她為餌,在苻生露麵之際,收網。


    平心而論,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沒什麽好抱怨的。


    要是苻生贏了,苻堅的下場不會比現在的苻生好就是了。


    所以苻堅這麽對苻生也無可厚非。


    帝位的爭奪,本來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沒有輸隻有死!


    前涼如此,西秦也如此!


    誰不是為了得到帝位而爭得頭破血流?


    贏了才能活,敗了隻能死!


    可是為什麽要利用苻生對她的感情呢?


    確實,這種感情可笑而幼稚,但這也令君臨很不爽!


    君臨大怒,冷笑一聲,可是這笑容中卻又摻雜著無法言喻的一絲疲憊,道:“何必呢?如今的苻生已經對你們毫無威脅,為什麽一條活路都不給他呢?”


    張蠔淡淡道:“大人慎言,斬草要除根,否則這輩子都不會心安。您知道您為何功敗垂成嗎?因為您太心慈手軟。”


    君臨一愣。


    張蠔道:“如果當初,您沒有心慈手軟而是殺掉若司,您便不會功敗垂成,如果您再狠一點,在張崇華羽翼尚未豐滿之前除掉他,您的皇兄、皇姐多半都會活的好好的。再比如毒公子,當初他沒有對厲旭趕盡殺絕,結果如何?若是放苻生走,恐怕陛下這輩子都會提心吊膽。”


    黯淡的光線下,苻生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這無望的人生,仿佛一眼就看到了盡頭,一眼望到了老,一眼望到了死,感覺自己就算用盡了力氣,卻依然改變不了什麽。我的一生確實很可笑,我整個人都是扭曲的,童年是扭曲不幸的,今後就算去了別的地方還會是悲傷扭曲的。”


    君臨迴過頭,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說,“你這一生哪裏可笑。有人告訴我,如果你眾叛親離一無所有,但是最後還有個人對你不離不棄,那你這一生就沒白活。即使你現在一無所有,至少玄英沒背叛你啊。現在的你,比當年的我好多了。”


    當年的君臨,被逼的四處逃竄,跳進黃河九死一生。


    那才是真的一無所有。


    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會活下去了。


    可是,她活下來了,遇到了蕭澤,來到了東晉建康城。


    苻生的眼神深諳無底,道:“是啊,至少玄英沒背叛我。可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天之驕子,縱橫四海鮮少有敵手,而我隻是個普通人啊!我即使現在跑去別的國家又怎麽樣?”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呐喊出聲。


    他的眼淚止不住流出來,唿吸沉重,眼睛裏悲傷濃鬱,他的哭聲不是驚天動地,甚至聲音也不大,隻是那流出來的眼淚像是碎掉的琉璃一樣。


    苻生這個小孩狂妄自大,自負驕傲,可他從來沒有哭過。


    至少君臨沒見到過他的淚水。


    他的聲音哽咽,讓人難過的不忍再聽下去,他斷斷續續的說:“為什麽啊,我不是皇子,沒有出生皇族,為什麽最後卻是我要承擔母妃欺君偷換皇子的代價啊?當了皇子,我過得也不好,沒爹沒娘,也沒人關心我開不開心,死了大家隻會拍手稱快。我隻是個普通人,沒有你們那樣的雄才大誌,我也很努力,可是劍法就是練不好,我也很努力,可是那些書就是背不了,有些事情不是我努力就有用的,就像我再怎麽努力,身份一旦曝光,我就什麽都不是。要是當年母妃沒有送走秋離,我還隻是個鄉下普通少年,有爹有娘,粗茶淡飯,日子簡單溫馨,也許會在君臨你來長安的路上跟你擦肩而過,也許我還會在心裏說你真好看,但是不敢肖想你,然後我們就漸行漸遠,再也不見麵。”


    糟糕透了的人生。


    糟糕透了的開始。


    糟糕透了的發展。


    糟糕透了的未來。


    蕭澤微微動容,清冷的眉眼依舊淡如遠山,卻有一股憐憫稍縱即逝。


    玄英忍不住有點感傷,喃喃道:“殿下……”


    張蠔不置可否。


    月光下,密林搖曳。


    風起,山嵐零散狂亂。


    苻生用袖子擦眼淚,他的聲音像是臨死前的小獸掙紮呐喊一般,宣泄著自己的痛楚。


    仿佛有風。


    樹木搖曳,颯颯作響。


    風停,最後歸於寂靜。


    “君臨呐,我很清楚,我與你不同,你是大人物,得之不喜失之不悲,隻要活著,你便能乘風而起,就算時運不濟,你也不會絕望悲鳴。可是我啊,我曾經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母妃還是那麽對我,在她心裏,她念念不忘的還是親生女兒秋離。我曾經很努力,很努力,可是舅舅還是無法變成我父親。我曾經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我父皇還是對我不滿意。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努力就可以的。這些真難過,因為無望,今後也會是無望的。”


    苻生絕望的看著明月,背對著眾人。


    苻生迴頭看了一眼君臨,道:“君臨呐,我把玄英交給你了,答應我,至少保住他一條命……”


    玄英大感不妙,焦急道:“殿下……”


    苻生卻擺擺手,轉了過來,君臨這才看到苻生拿著一把匕首刺進了他自己的胸口!


    君臨大驚,道:“你做什麽?”


    她剛想衝上去,張蠔卻攔住她,道:“國師大人!”


    蕭澤抓住張蠔的手腕,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苻生那張臉在月光下慘白得像斑駁的牆皮,嘴唇一滴一滴血紅流出來。


    胸口一片血紅正在往外蔓延。


    滴答滴答。


    玄英衝上去,扶住苻生。


    苻生道:“你說得對,這個世上有個人最後也沒背叛你,這輩子就沒白活。可是我背叛他了,我們說好一起去塞外,一起逃走,我食言了……”


    玄英大哭,道:“殿下,不要這麽說,我隻是做我該做的而已!自打你把我從天牢裏帶出來,我的命便是您的了……”


    君臨道:“好,我一定保住玄英的命。”


    苻生最後笑了,他斷斷續續,氣若遊絲的說:“我的感情可笑是真的可笑,但並不幼稚,因為那是我僅有的感情,我這種薄情寡義的人隻有那麽一點點感情,隻有那麽一點點善意了,都給了君臨你……”


    君臨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苻生閉上了眼睛。


    玄英仿佛接受不了似的,大聲叫著苻生的名字。


    可是苻生再也聽不見了。


    月色如水。


    一地的紅色流光溢彩,像是紅色琉璃碎的晶芒閃閃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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