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不亮便要起床梳洗著妝,女郎早些歇息吧。”若瀾過來把窗戶關上,低聲勸道。


    薑從珚收迴視線,點點頭,正要脫鞋上床,兕子突然進來,“女郎,主君那邊請您過去一趟。”


    “這麽晚了……”若瀾有些遲疑。


    父女倆要談的早談完了,更不要說現在已至深夜,薑從珚思索片刻,還是點點頭,朝若瀾道:“幫我換件衣服,我過去一趟。”


    夜風寒涼,她稍微紮了下頭發,換了件厚實的絲緞鬥篷,讓兕子在前麵打著燈籠,乘著明亮的月色朝澧水院而去。


    相比別的院落裏的張燈結彩,澧水院顯得格外冷清,因為隻有中間一棟閣樓,四周又沒有長廊庭院,連下仆都沒幾個,草木蕭疏。


    薑從珚推開大門,裏麵黑漆漆的,不曾點燈,窗戶緊閉,連月光都透不進來,她接過兕子手裏的燈籠,讓她和若瀾在外麵等自己。


    她慢慢跨過前廳,繞過那道玄麵朱背絹絲繡花鳥紋的折扇屏風,果然看到薑淮坐在那裏,大半身形隱入身後的黑暗中。


    他麵前案上隻有一盞極微弱的油燈,時不時因為輕輕擾動的氣流而飄忽,昏黃的燈光愈發映襯得他的臉莫測起來。


    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注意到人已經來了。


    “父親?”薑從珚輕聲喚了一句。


    薑淮這才被驚醒了似的,抬起眼,“長生奴,你來了。”


    薑從珚將燈籠置在一側的地上,拎起鬥篷慢慢在他對麵跪坐下。


    “父親深夜喚我來,想必是有極重要的事。”


    薑淮聞言,看著她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這種情緒很難說得清,昏沉的光線中,他眸光閃爍,薑從珚隻覺得這閃動的微光像是將他此前四十年的人生碎片都具象在了眼前——多年的隱忍與無奈,被仇恨吞噬的理智與生命,還有……他的後悔和愧疚。


    “長生奴,明日你就要離開長安,離開大梁了。”薑淮喃喃說。他眼神有些失焦,雖是看著她,卻又不像在看她,仿佛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嗯。”薑從珚輕輕應了一聲,“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迴中原,父親萬望珍重,一定要等女兒迴家。”


    “迴家?”薑淮無意識地重複了遍,忽然瞪大眼,“對,迴家,長生奴,你一定要好好的迴家。”


    薑淮終於從低沉的情緒裏擺脫出來,隻是臉色仍舊複雜,還有些糾結,但他沒糾結多久,薑從珚便看到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


    是一枚印章。


    薑淮摩挲著,指間的動作輕柔又珍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這枚印章應該被他摩挲過許多遍了,所有的棱角都變得圓潤,印章表麵更是光滑得沒有一絲紋路,隻有底部的印文仍舊清晰。


    “這枚印章,是你祖父的。”薑淮說。


    昭文太子?薑從珚心中詫異。


    按理來說,昭文太子的印章應該全都隨葬或者被梁帝封存了,但薑淮下一句話便給她解了惑。


    “這是枚私印。”


    他將印章置於掌心,遞過來給她觀看。


    薑從珚將案上的油燈往前移了移,借著燈光終於看清,底部的刻文寫的是——


    “青邽?”她低聲念出這兩個字。


    “是,這是你祖父當年取的號。”


    “你祖父跟太.祖很不一樣。太.祖豪情壯誌弩馬半生,連登基之後都在四處征戰想要收複四海,你祖父雖也擅武,但他在文治上卻更為出色。那時大梁江山未定,他不計較門第出身,隻要是有才之人全都來者不拒,天下有識之士紛紛聚集到你祖父身邊來,你祖父與他們相交時也並不以少主自居,反而隻以才華相論,他們常以文會友,討論治世良策。後來一次文會上,你祖父在邽縣疏狂大醉有感而發,便給自己取了此號,刻下了這枚私印。”


    薑從珚幾乎能想象到昭文太子當年的號召力有多麽強大,天下寒士莫不想要追隨。


    那時的他們豪情壯誌意氣風發,懷著滿腔熱血期待著開辟一個新的盛世王朝。


    他是所有文人心中的明星,隻可惜這顆明星墜落得太過突然,寒士們才得以窺見廟堂門縫泄出一絲明光,卻又在眨眼間被完全閉上,此後再也沒有任何光芒能夠照耀到他們。


    父親今夜突然說起昭文太子,肯定有其深意,薑從珚靜靜等待他的下文,卻聽他忽然說:“這枚印章,已經在我手上待了二十八年了。”


    “我現在,想把它,交給你!”


    薑從珚一驚,抬眸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


    “你祖父的印章被我埋沒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這幾個字他咬得格外重,唇齒間仿佛攜著二十八年來的壓抑。


    “我每日小心翼翼藏著它,不敢露於人前,更不敢讓先帝和當今這位知道。印章在我手上,跟頑石無異。”


    這枚印章的存在不是秘密,它並沒有實際的權力,可卻是某些人心中的向往,承載了天下寒士的理想。


    昭文太子的喪事是太.祖親自著人督辦的,連先帝都沒能插手,這才得以保存下來。


    後來先帝登基,不知是疑心作祟還是懷著某種不可說的心思,他暗中命人重查昭文太子的治喪過程,突然查到昭文太子有枚私印不知去向。


    昭文太子已逝,一枚私印而已,掀不起風浪,本不該為此費心,可先帝卻疑心起薑淮,再加上他那時剛與涼州侯結親,便更叫先帝寢食難安了。


    薑淮察覺到先帝的敏感神經,於是從不曾將這枚印章現於人前。


    可他現在卻拿了出來。


    “我想把它交給你,或許有一天,它能在你手上發揮出它應有的價值。”


    “長生奴,你應該明白為父的意思。”


    薑淮說這話時,羞愧至極,他自己承擔不起這份責任,現在還試圖將這份責任轉嫁到纖纖弱質的女兒身上,可是他又必須這樣做,因為她要嫁的人是拓跋驍,一個可以影響整個梁國命運的男人。


    這個終日沉醉的男人,此刻沉重得似背負了一座大山。


    薑從珚的目光從他臉上慢慢下移,最終停留在他掌心那枚印章上。


    印章隻有拇指大小,材質很普通,隻是尋常青玉,底部的小篆刻文線條卻十分流暢飄逸,足見其功底。常年被主人小心摩挲把玩,青玉表麵呈現出一股油潤細膩的光澤,讓印章看起來古樸了許多。


    薑從珚伸出瑩白纖細的手,輕輕從他掌心取過印章。


    很輕,又很重!


    輕得隻是一顆小小的石頭,重得又像是整個梁國江山。


    它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遺誌!


    薑從珚定定地看了這枚印章一眼,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輕輕答——


    “好!”


    -


    “父親,您今後若還要醉酒,便命人去歸元酒坊沽酒吧,酒入喉腸,就當是長生奴在跟您說話了。”


    徹底告別前,薑從珚對他道。


    薑淮一雙昏沉的眼眸光明滅,裏麵藏了無盡的不舍,最終卻隻看著她,顫著喉答出一個字,“好。”


    第二日,天際才微微吐白還泛著藍紫,月亮的輪廓尚掛在天空沒有隱去,室內一片昏暗,薑從珚便被若瀾從床上挖起來了。


    昨夜迴來後她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歇得便晚了,總共才睡了兩個時辰,困得她眼皮直打架,沐浴洗漱時都差點睡過去,直到宮侍們來給她梳妝,薑從珚才徹底清醒過來。


    梁國屬火德,尚紅,為公主出嫁繡製的禮服也以紅色為主,輔以金色和黑色繡紋。


    薑從珚在若瀾和宮侍的服侍下,依次著纁紅深衣,三翟袿衣,外著十二幅曳地袍服,裙擺逶迤,腰係大帶,蔽膝,佩玉玨,羅襪外套立鳳履,履尖立著鳳,履上用八色絲線繡著錦紋,還以珍珠裝飾,走動間在裙琚下若隱若現,華光粲然。


    她雖是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出嫁,可要嫁的是北境之王,從某種層麵上說她的地位跟大梁皇後一樣,梁國不敢在禮節上怠慢拓跋驍,因此她的禮服、冠飾和出嫁規格都以王後等級籌備。


    薑從珚坐在鏡前,由若瀾給自己挽上發髻。時人崇尚奢侈華麗之風,對於重要場合尤甚,於是給薑從珚梳妝的宮侍還用上了假髻,頭發高梳於頭頂,挽成一個精美的發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十二鳳羽銜珠鳳簪,邊佩金鈿,左右各插隻有皇後才能佩戴的十二鈿步搖。


    如此華麗的裝飾,若是佩戴在尋常少女身上肯定會使妝壓人,但薑從珚骨秀神清,五官和諧,一雙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多年來養成的氣度使得所有金玉都成了她的點綴,這般隆重的妝飾,反而襯出她明豔逼人的美貌。


    但在這盛如牡丹的豔麗下,她身上卻始終有股質氣天成的清冷縹緲,仿佛她是下凡而來的仙子,隻是短暫地停留人間。


    來侍奉的宮侍早聽聞過這位和親公主的美名,卻也是見了真人之後才驚覺,世間竟真有如此絕代佳人,一時看呆了去,同時又不免為她感到惋惜,如此明月一般的貴女,竟要嫁與塞外胡人,也不知日後……唉!


    自古以來,和親公主豈有什麽好下場,聽說胡人還有父死子繼的傳統,這豈不是更加……


    薑從珚察覺到宮侍們既驚豔又可憐自己的眼神,心裏並不在意,她起身行至門前,抬頭仰望著東方初露的朝陽,清晨的寒風拂動衣袂卻吹不動她的風骨,深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注定遍布荊棘的道路,而她,也做好了為之遍體鱗傷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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