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冰雪消融,草木展枝。


    自前朝起,士家大族便有在上巳日出門去水邊祓除去災和曲水流觴的傳統,直至今日,祓除災氣的說法已經不再流行,因為玄學盛行,士族們受老莊思想影響喜歡縱情山水,常在上巳日遊山玩水、吟詩寫賦。


    臨水施帳幔,最為壯麗者可綿延數裏,車服粲然,還會舉行騎射活動以供士人遊戲,甚至宴飲終日。


    這不僅是民間士族的活動,更是皇家重要的遊玩日。往年這個時候,公主後妃,公卿夫人無不畢出。


    今年的上巳節,因漠北王來使,梁帝便把目的地安排在了銅陵園。


    銅陵園在長安城外二十裏,依山而建,是一處占地龐大的皇家獵場,裏麵飼養了各種奇珍異獸,每年梁帝都會組織公卿大臣們去園中春獵秋狩。


    前幾日在太極殿被拓跋驍公然打了臉麵,梁帝心裏一直憋著怒氣,十分想找迴麵子,便特意邀請拓跋驍來銅陵園中狩獵。


    胡人自是十分擅長騎射,但梁帝也有其思量。


    梁國每年都在銅陵園安排狩獵,兒郎們對這座宮苑早已了如指掌,深知哪個地方會有什麽獵物,還有仆從配合,獵物不過手到擒來,而鮮卑人對此一無所知,就算再會打獵,人生地不熟,光是尋獵物就要耽擱不少時間,如此一來,就落了下風。


    是日,皇帝鹵簿一大早便從宮城出發。


    旌旗蔽天,華蓋滿車,士家大族、滿朝公卿全都錦衣華服登車而行,綿延數裏而不絕。


    拓跋驍也在隊伍中,騎在他專屬那匹通體油黑的烏孫駿馬上。


    舉目望去,長安城的百姓們也紛紛著新衣,攜老扶幼去水邊結蓬紮幔,鋪上糕點酒水,臉上一派怡然自樂。


    阿母跟他說過的所謂繁華滿城,大概就是眼前這樣的場景吧。


    南邊的土地,確實比草原肥沃許多,能滋養這麽多人口,還有各種精湛的工藝能營造出如此龐大的宮殿和精美的錦緞器具,也難怪南方的朝廷總是沉溺享樂。


    拓跋驍閑庭信步般騎馬行在長安城的官道上,陽光下,他□□的馬兒毛發黑得發亮,腰腹和腿部的肌肉線條矯健有力,頭顱高高昂起,使人望之生畏,更不要說馬上還坐著兇名威震四海的漠北王,身後一連串同樣兇神惡煞的胡人,百姓們都躲得遠遠的,一直等他的高大的背影遠遠消失在視線裏後,才敢小聲跟旁邊的人議論。


    “漠北王要跟我大梁聯姻結盟,怎麽許多天過去,朝廷一直沒有動靜?陛下究竟要嫁哪位公主啊?”


    “聽說漠北王對幾個公主都不滿意所以才沒定下。”


    此話一出,更加惹得周遭的百姓不滿。


    “我巍巍大梁願與他這樣的胡人結親已是天大的恩賜了,這廝竟敢張狂至此,莫不是要把我大梁所有的貴女都叫到他麵前挑選!便是連天子都沒這樣的事!大不了這親不結了!”


    “你如此義憤填膺,剛剛漠北王的坐騎經過時,怎未見你出言!”一個頭戴巾幘的年輕人譏道。


    對方瞅他一眼,發現這人頭上連冠都沒有,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灰褐色麻衣,當即麵露不屑,“無知小兒,你知道什麽!”


    盡管國力日衰,大梁的百姓仍舊自帶中原正統的優越感,十分看不起周邊的蠻夷部族,認為他們都是茹毛飲血之輩,對拓跋驍更是處於一種既忌憚又暗自鄙夷的狀態,十分矛盾。


    沉醉於奢靡繁華的長安城中的士人不會想到,看似穩固的大梁江山會在短短幾年後成為人間煉獄,屆時繁華都城不在,百姓十不存一,無數的性命在曆史的車輪下被碾成齏粉。


    梁帝一行人抵達銅陵園後,稍作修整,便有人向拓跋驍提出狩獵比試。


    行宮大帳前,一個約莫三十的著甲將軍站出來,“漠北王勇猛無雙,漠北兒郎也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想必極擅騎射,某雖不才,卻也習了十八年弓馬,想與漠北王請教一番。”


    拓跋驍坐在給他特設的王座上,將掌心把玩的白磁瓶往懷裏一收,慢慢抬起下巴,整張臉在盛烈的春陽下骨骼尤其突出,一雙異眸更是猶如刀鋒一樣刮過。


    “你想怎麽比?”


    “就比我們兩支隊伍誰獵的獵物多。”


    “好!”拓跋驍朗聲一應,按著腰間的佩刀拔然而起,極其高大的身形使得所有梁國君臣在他麵前都矮了一頭,似臣於他腳下。


    那將軍見拓跋驍如此鎮定,罕見地沒了底氣,但想到上麵的意思,隻能硬著頭皮去清點人手,心裏隻盼著拓跋驍倒黴些走錯路別碰上獵物。


    一刻鍾後,銅鼎內插起一柱長香,煙氣嫋嫋升起,一記重重的棒槌擊在金鼓上發出尖銳的嗡鳴,兩支精悍的隊伍離弦而出,飛快消失在了遠處的密林裏。


    薑從珚跟著楚王府的車隊一起來到銅陵園,剛一抵達,六公主就找了過來。


    二人休息了會兒整理好衣裳,便在附近走了走,然後就聽到梁國與漠北比試狩獵的消息。


    薑從珚想,以拓跋驍之能,梁帝此舉,多半是自取其辱。


    不過梁帝慣會搞這些手段,他自己不出聲,故意安排底下人去挑釁,若勝,他自是臉上有光;若敗,他便會怪罪他自作主張,扔掉這顆廢棋,自己仍是英君明主。


    兩個時辰後,夜色四合,銅鼎裏的香燒完了最後一截,遠處密林裏衝迴兩隊人馬。


    眾人遙首望去,都在等待結果,薑從珚不在意這些,並未往前湊。


    片刻後,人群裏傳唿一片震天的大笑,夾著胡語,而梁國這邊卻十分沉默,不用說都知道誰贏了。


    夜宴開始,宮人們在行宮前的駐地擺好軟墊幾案,奉上美酒,正一邊處理獵迴來的動物,就地或烤或炙,烹熟後便立馬獻上來,熱鬧非凡。


    幾案兩側用木樁支起鐵盆,上麵燃燒著熊熊焰火,將夜宴場地照得亮如白晝。


    梁帝再次丟了麵子,終於不再折騰了,公卿們對拓跋驍也不敢再指責禮儀,場麵竟難得和諧。


    這時,負責安排夜宴的典樂令站至一旁,提起嗓子喊:“獻舞樂!”便有一群歌姬魚貫而入,樂師在一旁演奏。


    鮮卑將士從未見過這樣的舞蹈,或是好奇或是興奮,都瞪大了眼睛不眨眼地瞧著,唯獨拓跋驍獨坐在那裏,端著一盞酒樽,側旁的燭光被夜風襲得半明半暗,映在他麵孔上,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厭倦。


    一舞畢,趙貞突然看向拓跋驍,笑意滿滿的眼睛閃過算計,“漠北王以為我梁國的舞樂如何?”


    拓跋驍灌了一口酒頭也不抬地說:“不過如此。”


    趙貞聞言竟也不惱,反而十分讚同,“庸脂俗粉自是無法入漠北王之眼,但我梁國自有絕世佳人,不知這位,可能得漠北王青眼?”


    拓跋驍聽他吹噓什麽“絕世佳人”,心中好笑,這些日子見過的兩位皇室公主,城中遇到的貴婦女郎,俱不過是中原嬌花,不堪風雨,唯一能稱得上絕世的,隻有那日……


    拓跋驍正十分不屑,一抬眼,表情忽然凝滯,宴席盡頭,一個白衣女郎從夜色浮現。


    幽碧色的瞳孔急速放大,此時夜風忽然大作吹熄了一側燭火,使得他半張臉完全沉入陰影中,分明的骨骼愈發峭刻,頸後粗硬的頭發被颯颯吹起猶如混亂的利劍,亦如他此刻激蕩的心!


    是她!


    隻見一眼身形,他就能認出她!


    他雙瞳射出兩道目光,幾欲要化為實質般的鏈鎖,牢牢縛在緩緩行來的女郎身上。


    眼前的身影漸漸與那日的驚鴻一瞥合在一起,拓跋驍喉頭滾動了下,脖頸處早已青筋暴起。


    熱鬧的夜宴霎時陷入詭異的沉寂,薑從珚感受到四麵八方聚過來的視線,其中一道猶為突出不加掩飾,帶著極其強烈的侵略性,好像要將她整個人都拆骨吃肉,她心跳漏了瞬,身體緊繃到了極致,卻隻能目不斜視跟著引路的宮人繼續走上前。


    一刻鍾前,隔壁宮殿的女眷宴上,楚王妃忽然開口,“順安說她為恭賀梁國結盟,特請去禦前獻舞助興。”


    薑從珚還沒來得及反駁,趙貴妃便迫不及待拍手說“好”,然後不由分說派宮人“請”她過來,她根本無力抗衡,隻能被迫踏入兩國邦宴。


    楚王妃和趙貴妃的一唱一和很明顯在算計她,但薑從珚想不通的是,她們這麽做的目的。


    思緒飛快翻湧後,薑從珚隻想到一個理由——與拓跋驍的聯姻。


    最近一些傳聞說拓跋驍看上五公主了,五公主於是整日以淚洗麵、憂思成疾,趙貴妃舍不得女兒,所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可趙貴妃又為什麽覺得拓跋驍會看上自己呢,強行安排自己來獻舞?且不說她會不會跳,單說拓跋驍選人,肯定不會如此膚淺。


    薑從珚懷著重重疑慮,迎著兩排明晃晃的火光,一步步踏進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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