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丫鬟口中那位容顏絕美的雲夫人,鸞夙忽然不敢去看銅鏡之中自己的憔悴容顏,不禁微微闔上雙目,任由丫鬟梳頭上妝。她能感受到有一雙溫熱的手為自己擦胭脂、點絳唇,隨後又執起石黛開始描眉。


    鸞夙倏然睜開雙眸,對著銅鏡裏眉目寡淡的自己,忽然想起了從前在聞香苑時,臣暄曾為她畫眉的時光,還有他的那句“遠山芙蓉,眉黛青顰,夙夙當之無愧”。


    事到如今,鸞夙不得不承認,臣暄是很會稱讚女人的,特別是對女人的容顏。這世間又有幾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顏?尤其是在悅己者麵前。鸞夙也不能免俗,而臣暄,便是她的悅己者。


    這般想著,鸞夙麵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抬手阻止丫鬟道:“我自己來吧。”


    丫鬟便將石黛奉至鸞夙手中,退到一旁無聲相侯。


    鸞夙素手執起石黛,一麵迴憶著從前臣暄的手筆,一麵仔細描畫秀眉,總覺得不如臣暄為自己畫得精致細膩、濃淡適宜。然而聶沛涵與雲氏已在正殿相侯,她也沒有多少時間能耗在妝扮上,匆匆幾筆算是掩蓋了憔悴神色,便從妝案前起了身。


    鸞夙正待出門前往正廳,眼風卻忽然掃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朝著她寢閨方向走來。黑影是聶沛涵無疑,而那白影分明是個女子,遠遠瞧著,已是身段娉婷,綽約脫俗。


    鸞夙立在簷下,一時之間竟有些挪不開雙眼。待那白衣身影走近一些,她便瞧得更為仔細。但見那女子身穿繡著白色牡丹的雪嶺綢緞,裙邊逶迤著粉紅煙紗,風髻霧鬢隻斜斜插著一支玉簪,除此之外,渾身上下再無半點裝飾。


    迎著斜陽的餘暉,那白衣身影終是站定在了鸞夙麵前。體態輕盈,端莊嫻雅,明眸皓齒,光豔逼人。眼前這女子分明沒有過多打扮,從妝容到衣衫都素簡得很,然而卻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芍,美而不妖,豔而不俗,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風情,是從骨子裏透出的迷蒙含露,超凡脫俗,卻又沾著人間煙火。


    隻此一眼,鸞夙便在心中確定白衣女子必定是雲氏的當家主母“出岫夫人”無疑。隻因這女子令她想起了那句“嬌橫遠岫、濃染春煙”。她發現自己竟挑不出這女子在容貌與氣質上的一丁點兒缺陷,她是她從未見過的人間絕色。


    鸞夙頭一次在女子麵前感到自慚形穢。尤其這出岫夫人看著與她年紀相仿,隻是淡掃蛾眉,比之她的刻意妝扮及掩蓋不住的憔悴,當真是雲泥之別。


    鸞夙毫不掩飾眸中的驚豔,半晌,才將目光移至聶沛涵身上。男子絕世魅惑,女子絕色人間,幾乎要襯得這天地間的脈脈餘暉都黯然失色,再沒有比之更為精致的工筆畫卷。


    鸞夙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再看聶沛涵麵上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這整日裏與出岫夫人談論了些什麽,竟能如此開懷。


    此時聶沛涵瞧著鸞夙刻意妝扮過的容顏,不知為何,忽然心情大好,對她藹聲關切道:“你身子未愈,不急著出來吹風。”


    鸞夙這才想起自己在外人麵前還沒有向聶沛涵見禮,這於她的側妃身份不符,連忙施施然俯下身去,邊行禮邊道:“無妨,養了二十餘日,出來透透氣也是好的。”


    聶沛涵目中閃過一絲安慰,這才對鸞夙介紹起身旁的素衣絕色:“離信侯府當家主母,出岫夫人。”


    這一句算是坐實了鸞夙的猜測,那邊廂出岫夫人好似已習慣了眾人的驚豔矚目,隻對著鸞夙雲淡風輕地盈盈一拜:“妾身雲氏,見過鸞妃娘娘。”


    這一句令鸞夙頗有些受寵若驚之感。單單撇開出岫夫人的容貌不說,雲氏是世代承襲“離信侯”的高門,縱然北熙與南熙分裂也無人敢動其分毫,且還爭相拉攏。再者出岫夫人本身也是聲名在外的傳奇女子。


    鸞夙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受下這一拜?她連忙迴禮:“夫人莫要折煞我了。”


    兩位女子正客套著,聶沛涵卻是笑道:“你們進屋再說吧。鸞妃不能再吹風了。”


    你們?難道他不進去嗎?鸞夙側首相問:“殿下不進來坐坐?”


    “不了,”聶沛涵擺手笑道,“今日有些緊急事務,況且女兒家的話題,本王也不便參與。”言罷他又轉對出岫夫人客氣道:“鸞妃身子未愈,勞煩夫人費心照看。”


    出岫夫人隻微笑頷首,並不多言。


    聶沛涵又深深看了鸞夙一眼,見她比往日精神了幾分,才安下心來轉身離去。


    鸞夙情知聶沛涵是在給自己機會與出岫夫人私下交談,心中不禁生出幾分動容之意,便請了出岫夫人進入寢閨。


    若論身家,恐怕帝王之家也比不得雲氏積攢數百年的財富,更何況出岫夫人頗具生意頭腦,接掌雲氏以來破天荒地既主內,又主外,以寡居之身將雲氏的生意發揚光大。鸞夙如此想著,對出岫夫人的敬佩又多了幾分,不禁道:“內室簡陋,教夫人見笑了。”


    出岫夫人隻淡淡一笑,猶如出水芙蓉清妍脫俗:“娘娘與妾身無需客套。慕王殿下已向妾身言明了娘娘的身份,若論起資輩,娘娘與先夫還算是表兄妹。”


    眾所周知,出岫夫人的夫君雲辭英年早逝,累得她擔起雲氏重擔。而鸞夙的外祖父,與雲辭的祖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如此一算,鸞夙的母親與雲辭的父親便也是表兄妹,輪到她這一輩,與雲氏故去的離信侯雲辭,當真算是沾親帶故的,且還是近親之內。


    鸞夙在腦海中細細想著這些關係,隻覺得出岫夫人那一聲“鸞妃娘娘”令自己頗為難受,便道:“夫人也說了,咱們是近親,如此夫人也莫要稱唿什麽‘娘娘’了,鸞夙曾淪落何處為生,想必夫人一清二楚。”


    不知為何,鸞夙說出這句話時,看到了出岫夫人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那眼神好似是同病相憐的自傷。然而這感覺隻浮現一瞬,但見出岫夫人已淡淡笑道:“當年非煙姑姑逃婚離家之事,先夫也曾對妾身提及。誰能想到她竟是嫁給了名滿天下的淩相,倒也是一樁良緣。”


    鸞夙輕輕歎了口氣:“隻可惜母親福薄,過世得早。”


    “如此才顯得有情人之難能可貴。”出岫夫人眸中是令天地失色的哀傷:“這世間變故太多,若要尋到一雙白首到老的鴛侶,何其難得。不說旁人,妾身與先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出岫夫人的語氣並無多少哀傷,然而那股子悲戚卻全然寫在了她的星眸之中。鸞夙隻覺自己也被這悲戚所感染,鼻尖略一酸澀,便也無話可說。


    是啊,相比出岫夫人與其夫離信侯生死相隔,她與臣暄雖說不曾聚首,到底都還是安然存活在這世上的。隻要活著,便是希望。


    “既有賞花人在側,合該好生把握。若是自己都不珍惜容顏和身子,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出岫夫人這一句說得極其隱晦,卻令鸞夙流出兩行清淚。


    鸞夙不知出岫夫人所指的“賞花人”是誰,大約應是聶沛涵。但聽在鸞夙耳中,更令她想起如今自己與臣暄兩地分離的處境。明明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女子,可鸞夙卻無端生出親近之感。


    此與母親無關,與血脈無關,亦與“雲氏”這個姓氏和頭銜無關。


    “好生愛惜自己,終有一日,相思之人,必得相見。”出岫夫人淡淡一笑,再次勸道。


    鸞夙聞言垂首拭淚,哽咽了一瞬才換上笑容:“不知為何,鸞夙隻覺與夫人十分親近。”


    出岫夫人聞言,隻隱晦一笑:“娘娘不知為何,妾身卻知曉。”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看著鸞夙略顯迷惑的憔悴容顏,柔聲道:“娘娘未出小月子,不宜操勞多慮,若想知曉什麽,大可去問慕王殿下。”


    說著出岫夫人已站起身來,輕輕撫了撫鸞夙的柔荑以示安慰:“雲府瑣事繁多,妾身先行告辭,得空再來與娘娘說話。”


    鸞夙見天色不早,便也未做挽留,將出岫夫人送至了院落外。


    *****


    出岫夫人好似對這偌大的慕王府無比熟悉,剛走出鸞夙的院子,便熟門熟路地折迴到聶沛涵的書房。


    “世人都道出岫夫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夫人方才隻走了一次,便記得這來迴之路。”聶沛涵負手客套道。


    出岫夫人並未否認,隻淡淡笑道:“冒犯殿下了。”


    聶沛涵擺了擺手:“她如何了?”


    “該說的都說了,娘娘冰雪聰明,想必思索一兩日便會想通。”出岫迴道。


    聶沛涵一直拿捏著的心思終是放了下來,轉了話題道:“於公於私,夫人都是本王的恩人。”


    出岫夫人朱唇輕啟,垂眸輕歎:“雲氏傳承數百年,看似繁華如舊,實則早已人心渙散,處處皆是銅臭味。殿下成大事在即,能看得上雲氏,是雲氏的福分。”


    聶沛涵聞言沉默一瞬,才迴道:“夫人不惜以半數家產支持本王,此等恩情,本王沒齒難忘。夫人放心,待本王事成之後,巨資必定雙倍奉還,再助夫人斷了後顧之憂。”


    “家財是小,人心是大。殿下事成之後,隻需助我雲氏掃清內患即可。”出岫夫人笑迴。


    “夫人之膽色,果非尋常女子可比。你放心,若是事敗,本王絕不會拖累雲氏。”聶沛涵先行做下保證。


    出岫夫人語中是幾分自信之意,淡淡道:“雲氏經營數百年,這點自保之法還是有的,殿下放心。”


    聶沛涵點了點頭,忽然便沉默了下來,良久,好似憶起什麽舊事一般,長聲歎道:“一別三載,再見夫人,當真教人慨歎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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