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從聞香苑迴來的第二日,南熙派來的賀使抵達黎都序央宮。


    是統盛帝聶競擇的第九子,剛剛受封“誠郡王”的聶沛瀟。


    來者身份不是親王,雖比不得福王聶沛瀛和慕王聶沛涵,倒也不失尊貴。臣暄遣了靖候臣朗前往黎都城外迎接,算是全了禮數。


    是夜,臣暄在序央宮設宴款待南熙來使,親自作陪。


    “原本是想趕來參加聖上的登基大典,誰想路上還是走得慢了,萬望聖上海涵。”聶沛瀟一改往日恣意的風流相,隻噙著淺笑對丹墀上的臣暄說道。他用的是“海涵”二字,而非“恕罪”,這其中,倒也能令在場諸人聽出些端倪。


    禮數周到,卻顯疏遠;不卑不亢,平起平坐。


    臣暄隻舉起琉璃酒杯淡淡迴笑:“是朕登基匆忙,有勞誠郡王路上奔波。”他抬手朝聶沛瀟遙遙一祝:“這一杯,朕謝過誠郡王及諸位使者一路風塵,前來北宣。”


    聶沛瀟及南熙一眾來使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侍婢們將空置的酒杯逐一斟滿,臣暄已再次舉杯笑道:“第二杯,請誠郡王代朕謝過統盛帝美意。”


    這一次,南熙賀使中唯有聶沛瀟才夠身份受下這謝意。他獨自舉起酒杯,起身迴道:“小王臨行之前,吾皇曾有交代,務必令小王轉達對中天先帝的哀思,以及對聖上登基的恭賀。”


    聶沛瀟長身玉立,七分客氣中帶著三分挑釁:“吾皇言道,聖上文韜武略、年輕有為,必定會治下一個盛世北宣。小王眼界淺顯,唯有拭目以待。”這一句話,不僅表達了身為一國賀使的客套,也彰顯了身為他國皇子的輕微敵視。即便聽起來有些逾越,也是他誠郡王的一已之言。


    臣暄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丹墀下首座的遠道來客,深知能得南熙統盛帝指派前來作為賀使,聶沛瀟必定是有幾分本事。他不禁想起了三年前原歧做五十大壽時,統盛帝派來的賀使聶沛涵。那一次見麵,從某種程度上講,改寫了臣暄的一生。


    而今日的聶沛瀟剛到弱冠之齡,一如三年前的聶沛涵。統盛帝膝下九個兒子,如今活著的還有七人,他偏偏派來與聶沛涵交好的聶沛瀟作為南熙賀使前來北宣,這其中究竟是什麽心思?


    是暗示下一任的南熙君主已定下了人選?還是明知自己與聶沛涵是敵手,有意立個下馬威?


    總之單看今日聶沛瀟的表現,統盛帝絕不是隨意指派了一個兒子前來。如今北宣初立,南北關係微妙,這個賀使,不僅要身份得宜、進退有度,且還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權衡,甚至是代表統盛帝表態。


    南熙誠郡王聶沛瀟,完全有這個能耐,卻偏偏在人前裝出一副閑散風流的模樣,倒是有些深不可測的意味。


    臣暄不禁有些頭痛。統盛帝聶競擇在南熙帝位上穩坐了二十餘年,那種老謀深算及深沉城府,他自問比不上。單看聶沛瀟這套行雲流水虛虛實實的做派,不在皇家浸淫一二十年,也絕對曆練不出來。


    先有慕王聶沛涵,再有誠郡王聶沛瀟,還有一個素未謀麵但已如雷貫耳的福王聶沛瀛,南熙也算後繼有人了。


    臣暄少時便馳騁沙場,深知“敵不動我不動”的招數,更知“敵動我慎動”的套路。如今聶沛瀟先發製人,想要給北宣一個下馬威,他便決定以靜製動,至少要讓對方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想到此處,臣暄已將被侍婢斟滿的琉璃酒杯再次端起,高深莫測地笑道:“承蒙誠郡王吉言。這第三杯酒,朕惟願兩國修好,世代交誼。”


    聶沛瀟舉杯看向丹墀上的臣暄,方才自己連發三箭,不說震懾北宣,卻也不想讓人小瞧了自己。隻是這三箭他明明是有的放矢,射向對方時卻全沒了迴應。那感覺好似自己使盡全力出拳,卻擊在了一片虛軟的棉花之上,無處發泄的鬱悶,可想而知。


    聶沛瀟隻得維持著他招牌似的恣意笑容,重複了臣暄的那句話:“惟願兩國修好,世代交誼。”言罷仰首將美酒一飲而盡。


    臣暄擱下酒杯,不再勸飲,隻淡淡笑道:“如今北宣時值國喪,序央宮中禁開歌舞。今日一眾賀使不遠萬裏而來,朕也僅是指了寥寥幾人彩衣娛客,還望誠郡王莫要見笑才是。”


    “聖上之孝,乃北宣表率,小王亦是動容。”聶沛瀟迴道。


    “如此甚好。”臣暄本就隻是客套地詢問,對方亦是客套的迴答。這樣無關大雅之事,誰都不會放在心上。臣暄便吩咐下去開演歌舞,自己也暫時放下了與聶沛瀟之間若有似無的對峙。


    每到一曲舞罷,聶沛瀟便會讚揚幾句,有時也會夾雜著幾句看似不經意的問話,問的都是無關痛癢的問題。臣暄耐著性子一一答了,又輔以一些北宣的風土人情,氣氛倒也看似越發和睦起來。


    如此時辰倒是過得極快,這一場接風的國宴,雖不能說賓主盡歡,卻也算是相安無事。隻是宴至尾聲之時,聶沛瀟忽然笑道:“今日承蒙聖上親自款待,小王不勝榮幸。這一次從南熙前來,除卻吾皇置備的賀禮之外,小王私下也想略表一番心意,不知聖上可能看在眼中?”


    這一次南熙雖說隻派了一名郡王前來,不及三年前原歧大壽時來賀的慕王聶沛涵身份尊貴,但是聶沛瀟此來北宣,卻帶了比之三倍的賀禮,算是借此機會為兩國建交鋪下一條路子。臣暄曾在三年前見過聶沛涵送給原歧的壽禮,這一次也看到了南熙遞來的禮單,他是很滿意的。隻是他未曾想到,在這許多厚禮之外,聶沛瀟竟然還私下備了其他東西。


    臣暄不知對方賣的是什麽關子,隻得笑道:“誠郡王言重了,要郡王私下破費,朕情何以堪。”


    聶沛瀟笑得越發恣意:“也不破費什麽,不過費些心思罷了。隻要聖上看著喜歡便好。”言罷抬手做了個手勢,殿外便魚貫而入五名女子,各個身著一襲素白衣衫,皆朝著丹墀上的帝王盈盈一拜。


    臣暄性喜白色,顯然聶沛瀟是摸清了他的喜好,才安排這些女子穿了白衫白裙。那衣衫看似顏色一致,款式卻不盡相同,細微處更見精巧心思。臣暄淡然無波地看向殿上的五名女子,若是他沒有看錯,這些女子所穿的衣衫應是上好的雪嶺綢緞,價值千金一匹。


    可見聶沛瀟果然是花費了心思,不惜下了血本。


    臣暄在心底冷嘲,麵上卻是挑眉笑問:“這是誠郡王的私人饋贈嗎?”


    聶沛瀟一派風流地迴道:“相傳聖上是個中高手,想必很能體會小王的心意。”


    臣暄聞言高聲大笑起來,頷首道:“誠郡王一番美意,朕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他知道聶沛瀟在南熙是個什麽風流名聲,比他從前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與聶沛瀟不同的是,他已然尋到了那個能使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很顯然聶沛瀟還沒有。


    也許這位年輕風流的王爺很快便能尋到值得傾心以待的女子,又或許他這輩子也尋不到。


    臣暄從前旁觀那些癡男怨女,隻覺得深陷情網的男人既窩囊又好笑,直至自己深陷其中,方能體會得到幾分滋味。也不知如今在聶沛瀟眼中,自己與鸞夙到底是戲假情深呢?還是戲假情也假?他又是否會嘲笑自己?一如自己從前嘲笑他人那般?


    然而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話,臣暄已然明白了聶沛瀟的真實意圖。


    但見一襲紫袍的風流王爺壞笑著繞過案幾,走至殿中指著那五名女子,笑問道:“不知在聖上眼中,我這南地胭脂可比得過北國美人?


    這是在問美人?還是在問能養育出美人的土地?臣暄敷衍地看了五人一眼,笑著迴話:“各有千秋。”


    “若是非要一論高下呢?”聶沛瀟不依不饒。


    “若是非要一論高下……朕生在邊關,長在北地,自然還是喜歡北地女子的大方飛揚。”臣暄麵上笑得微妙,不動聲色地迴道:“朕是沙場出身,不懂憐香惜玉,這南國美人溫柔嬌婉,隻怕朕消受不起,反而唐突了她們。”


    聶沛瀟聞言並無氣惱,仍舊噙著笑意問道:“聖上沒有試過,又怎知南國美人不合心意?”


    聶沛瀟頓了一頓,話語中帶著似是而非的深意:“小王贈與聖上的這幾位美人,皆是大方與溫婉兼有的氣韻,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比之某些北地閨秀,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聞此言,臣暄心中恍然大悟。這是為了聶沛涵搶走鸞夙的事,變相地賠罪來了。


    隻是依著臣暄對聶沛涵的了解,先兵後禮,這並非是他堂堂南熙慕王的作風。臣暄再聯想起聶沛瀟與聶沛涵的關係,便猜測這是聶沛瀟自己的主張。


    想到此處,臣暄不禁仔細打量起大殿上的五名白衣美人,雖說離得遠了些,但他目力極佳,便也看得真切。


    果不其然,這無名女子皆是神情寡淡、不食人間煙火的那一類,眼風略微一掃,倒是與鸞夙有幾分相似。隻不過,這是真的相似還是裝出來的相似,恐怕一時三刻見不得分曉。


    在臣暄心中,任何有關鸞夙的事皆是私密的,並非能在大殿之上所公然置喙。於是他便笑著對聶沛瀟提出了邀請:“月色甚好,清風徐來。朕有心一盡地主之誼,不知誠郡王可願與朕夜遊序央宮?”


    聶沛瀟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臣暄單獨相邀的意圖,便迴道:“小王正有此意。”而後他又對一眾南熙使者命道:“你們先迴驛館吧。”


    他又指了指殿上的五名女子:“聖上這是笑納了?”


    臣暄不得不受下這份“厚禮”。且不說他曾經是花名在外的風流世子,即便如今已變成專情專一的帝王,他也不能讓聶沛瀟看出來。否則隻怕南熙會以為鸞夙奇貨可居,無端將一個單純的情場相爭事件,演變成南北的政治事端。


    “誠郡王千裏迢迢為朕送來五朵解語花,朕若不領情,豈不顯得不解風情?”臣暄亦笑得風流入骨,帶著幾分食髓知味的曖昧,會心而又默契地看向聶沛瀟。


    聶沛瀟見狀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是終於找到了知己一般,暗暗從袖中伸出左手拇指,衝著丹墀之上做出個讚揚的手勢。


    臣暄順勢起身走下丹墀,伸手對聶沛瀟相請,兩人便無言地從大殿行出,漫無目的地在序央宮中隨意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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