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會波逼迫她換上男裝時,鸞夙便暗自猜測,必定是南熙開始在各地嚴查過往行人了,倘若不梳洗換裝,以她那一副憔悴模樣,必定逃不過守城官兵的嚴查。


    這是她逃跑的最好時機,隻需在出入城門時略微表現出異樣,他們便會被士兵留下盤問。可這也有風險,如若周會波惱羞成怒,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隻怕她也難逃毒手。


    要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露出破綻讓官兵發現?鸞夙任由周會波在自己臉頰之上來迴胡畫,自己則在心中揣度著。


    “淩小姐在想什麽?”周會波見鸞夙許久不言,主動問道。


    鸞夙感受著馬車的顛簸之意,迴過神來:“國舅以為呢?”


    周會波收迴畫筆及其他物件,冷笑道:“淩小姐想必已然知曉,老夫從前曾在南熙為官。”


    “知道。”鸞夙言簡意賅。


    周會波再笑:“老夫能如願從南熙叛出北熙,且還脅迫聶七做了人質,淩小姐可知為何一路無人識破?”


    “自然是國舅有勇有謀,手段高超。”鸞夙冷冷諷刺。


    周會波也不生氣,卻是出乎意料地和顏悅色:“老夫憑得是改頭換麵的手藝,俗稱‘易容’。”他麵上露出三分得意:“這世間本無易容之法,不過是能在臉麵上做些手腳罷了。老夫不敢說自己這手藝舉世無雙,然騙騙那些守城的將士,倒也足夠。”


    鸞夙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怪他要在她麵上來迴胡畫,原來是要給她改頭換麵。


    “此地已非房州地界,不在聶沛涵管轄之中,老夫勸淩小姐死了心,切莫垂死掙紮。若是聽話些,我父子二人省心,小姐也能少吃些苦頭。”周會波笑著勸道。


    “國舅對我推心置腹,實在令人感入肺腑。”鸞夙麵色不變。


    周會波聞言冷哼一聲:“老夫半生弄權,跟你一個女娃做什麽口舌之爭。如今聶七不惜先斬後奏,私自調兵在各城尋人,你若有這閑工夫,還是盼望統盛帝莫要降罪於他吧。”


    聶沛涵……私自調兵……鸞夙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你說什麽?”


    周會波笑得越發奸雄,任鸞夙如何詢問聶沛涵之事,都不再開口說話。


    兩人正僵持著,馬車卻漸漸緩下速度。但見周建嶺半邊身子從車外探進來,道:“爹,前頭城門盡是官兵把守,出入皆要一一盤問。”


    “無妨,咱們早有準備。”周會波拽著鸞夙的手臂下了車,對著明處又看了一眼:“此刻即便臣暄在此,隻怕也認不出你來。”說著又取出一顆藥丸,強行扼住鸞夙的喉頭,塞入她口中:“這藥能使你噤聲三個時辰,喉嚨腫痛難忍。”


    鸞夙被迫服下藥丸,立時感到喉頭一陣腥辣生疼,再想說話,嗓音已是嘶啞不堪。周會波這才滿意地笑道:“如今看著真像個重病之人。”言罷挽起她的右臂,假作攙扶病人模樣,朝城門走去。周建嶺則牽了馬車跟在後頭。


    聶沛涵當真是興師動眾在尋她!鸞夙放眼望去,隻見城門處已排了半裏長的隊伍,皆在等候出城盤問,若是女子,還要細觀麵相。鸞夙不知自己到底被周會波改頭換麵到了何種程度,可他既然有這番把握,她也不再抱任何奢望。


    鸞夙有些泄氣,右臂上又傳來一陣疼痛,那是周會波的無言警告。鸞夙隻得任由他變相地挾持自己,徐徐前行等待著守城將士的盤問。


    如今自己模樣已變,口不能言,行動又受到挾製,隻怕是插翅難逃了。


    前頭的人越來越少,身後等待的隊伍也越來越長。直至三人離城門僅有百步開外時,鸞夙才意外發現守城士兵中有個頗為熟悉的身影——


    是聶沛涵從前的侍衛馮飛!


    自馮飛對她酒後輕薄之後,聶沛涵便一怒之下將他貶往前線。此刻鸞夙已無暇細究馮飛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她隻覺大喜過望,那感覺猶如絕處逢生。


    可這強烈的希望過後,鸞夙又想起自己麵容已變。那喉頭的灼燙與腫痛已教她無法開口說話,如今還被周會波死死挾持,她要如何才能不懂聲色地暗示馮飛?


    鸞夙越想越覺萬分緊張,手便不自覺地摸往腰間,欲尋找那一枚透骨釘。是的,如若馮飛曾對她有意,便一定能記得此物。猶記聶沛涵用透骨釘自傷的那日,還是馮飛將這枚透骨釘放在了她的枕下!


    還好,透骨釘仍在。鸞夙施手想要將透骨釘從腰間取出,豈知這動作卻被周會波看穿,但聽他附在她耳邊低低道:“你莫要做出什麽把戲。”言罷已自行探入她腰間的暗袋裏,將那枚透骨釘摸了出來。


    “我還當你有什麽法子,原來是枚透骨釘。”周會波看著手中之物,語中有三分輕慢:“你拿這玩意兒防身?它可殺不死人。”


    原來周會波以為自己意圖殺他或自殺。鸞夙倒是放下心來,伸出手掌欲索要此物。周會波盯著鸞夙看了半晌,才笑道:“不過是枚透骨釘,也沒什麽打緊的。”言罷便要將透骨釘丟棄。


    鸞夙急急伸手阻止,周會波作勢手勁一緊,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傳來,鸞夙已覺得右臂生疼不堪。她猜測肘部是被折斷了,眼中霎時疼得冒出淚來,再想張口唿喊,咽喉也越發疼痛難忍。


    這種折磨,於她而言已算難受至極。


    “不是折了,是脫臼。”周會波拉著鸞夙那隻脫臼的右臂,笑著威脅:“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再敢使小動作,便教你四肢盡廢。”


    鸞夙強忍淚意,唯有順從。


    周會波見狀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再看城門處,已快輪到他們三人接受盤查。鸞夙強忍臂痛重新尋找馮飛的身影,但見他穿著最普通的軍服站在城門處,目光遊離,麵上沒有半分肅色,相反還透露出幾分懶散。


    難道他不是為尋自己而來?莫非他隻是巧合地服從調動來到此地?


    鸞夙在心中思索著,卻見周建嶺已鬆開馬車的套繩,將幾錠銀子放入那帶頭盤問的士兵手中,點頭哈腰道:“我家大哥得了惡疾,特上京州求醫,萬望大人行個方便。”言罷還指了指她和周會波。


    鸞夙冷眼旁觀看著周建嶺做戲,再瞧周會波也是一副哀痛模樣。她則強忍著折臂之痛和嗓中喑啞,不甘地被周會波“攙扶”著。那盤問的士兵當眾收下銀子,目光在他們三人之間來迴打量,最終看向鸞夙道:“看樣子病的不輕,臉色駭人。”


    周建嶺佯作皺眉歎氣。


    鸞夙則一直看著不遠處的馮飛,隻盼他能發現自己的不妥之處。


    “走吧!”士兵又翻了翻周建嶺牽著的馬車,擺手放行。


    鸞夙見狀大急,又無法開口說話,忙急中生智裝作腳下踉蹌,想要以此引起馮飛的注意。她隻感到自己脫臼的右臂被周會波死死拽著,眼看便要跌倒在地,豈知周會波卻忽然鬆開她的右臂,伸手“攙扶”在她肩上,暗中狠狠一捏,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便再次傳遍她的周身。


    “兒啊,你要撐著,京州遍地名醫,定能治好你這惡疾。”周會波暗中折磨著鸞夙,口中還假作念念有詞。


    鸞夙卻再難忍受肩上與臂上的骨裂之痛,眼中馮飛的身影也逐漸被淚水模糊。她不甘心,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暈過去,否則等待她的將會是更為慘痛的折磨。


    她隻得繼續被周會波“攙扶”著往城門外走去。


    “且慢!”當三人即將走出城門之時,馮飛終於發現了異樣。他從一眾守城將士中走出,隨意地掃了鸞夙一眼,又看向周會波蜷曲的右手,冷冷詢問:“手裏拿的什麽?”


    周會波一怔,連忙攤開手掌:“沒什麽,馬車上掉了一枚釘子。”言罷右手一揚,已將手中的透骨釘扔了出去,不知落在哪個角落。


    馮飛看了一眼周會波空蕩的右手,這才麵無表情道:“走吧。”


    周會波便當著馮飛的麵將鸞夙扶上馬車,自己亦隨之入內,由周建嶺駕車,順順當當出了城。


    此時鸞夙已被肩傷和臂痛折磨得臉色發白,冷汗直流,她越想越覺得心涼,方才馮飛明明麵無表情,應是沒有察覺任何不妥。何況她與馮飛兩年未見,隻怕他早不記得那枚透骨釘了。


    馬車顛顛簸簸跑得極快,使她的肩胛和右臂越發生疼,而周會波並無半分為她接骨診治之意,好似想看她繼續飽受折磨。


    鸞夙開始無比想念臣暄,想念起他與她的心意相通。她知道他如今定然萬般焦急在尋找她的下落,她可以想象得出,那種束手無策之感必定令臣暄萬分沮喪。


    她記起了他們仍處於冷戰之中。倘若時光倒流,一切重來,她可還會去怨怪他冷酷無情,草菅人命?


    不,她不會。如今她終於切身地體會了這世事的險惡,也終於理解他為何非要殺黃金梧滅口。隻是深謀遠慮如臣暄,雖一心守護她,到底還是太過自負,才會一再吃了“黃雀在後”的虧。


    前次令她被聶沛涵擄走,今次又使她被周會波擄走。但這一次她實在運氣不佳,落在了弄權半生的佞臣手中,隻怕下場是兇多吉少。


    這樣的擔驚受怕與身心磨難,鸞夙從不曾經曆。即便是她八歲那年闔府抄斬、收沒妓籍時,也沒有被如此折磨過。而此後誤入聞香苑,墜娘一直待她寬厚,衣食用度她從不發愁,偶有練舞彈琴喊苦喊累,不過也是小打小鬧。


    可被周會波所擒的這八九日光景中,她吃盡了苦頭,還換來今日這般肩裂、折手、失聲的毒辣手段。遑論她還要擔心清白受損,整宿整宿難以入眠。


    鸞夙終於發覺自己從前是何其幸運。相比那些仍在風塵之中苦苦掙紮的妓者,相比拂疏,她幾乎占盡了煙花女子的所有奢求。她雖然家破人亡,但能保得一命,不僅守著完璧之身,還能脫離妓籍……


    而這一切,全賴臣暄所賜。聞香苑是他的私密產業,墜娘是他的家奴,就連自己與他做的那場戲,也是臣暄臨時改變主意,將拂疏換成了自己。


    如若沒有臣暄,她算什麽?誰能讓她親眼看著原歧償命?誰能為她闔府翻案?誰能給朗星一條前程?誰又能許她一世安穩?


    如若沒有臣暄,她與聶沛涵共乘一車時,又怎能如此冷靜克製?


    直到此時此刻,直到絕望之際,鸞夙才發現她想到的人唯有臣暄。他是她的守護者,曾給予她嬌寵與深情。她從前隻感動於他的付出,卻從未探究過這背後他要籌謀多少細節;她隻一味地享受他的寵溺,卻從不去細想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


    可笑她從前居然驕縱至此,自恃清高不知好歹;


    可歎她還曾妄圖遠走天涯,避開紛擾離他遠去;


    可憐他們最後的相聚,仍是彼此的冷麵以對;


    可悲她今生不知是否還有性命與臉麵,再與他相見。


    如此可笑、可歎、可憐、可悲,隻怪她太晚發現這個事實——她已然離不開他!


    誰又說這不是男女之情呢?這瀕臨死亡的折磨已令她敢於承認,她心中的那點空洞,其實早被臣暄所填滿,一點一滴,不知不覺,潤物細無聲。


    當馬車外的廝殺之聲漸漸不絕於耳,鸞夙心中所念所想,唯有那一襲白衣的淺笑身影,曾成就的那一場彼此驚鴻。


    這已與肌膚之親無關。唯與愛情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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