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見他今晚一直這樣輕浮,便起了趕人的心思:“宮裏的宵禁快到了,殿下早些迴去吧。”


    臣暄這才斂去幾分笑意:“別急,我還有一樁事沒對你說。”他看著鸞夙嫣紅的側臉:“慕王將交接周會波的地點定在了兩國邊界,祈城境內。”


    鸞夙聽不出此言與自己有何幹係。


    臣暄繼續解釋:“慕王在信上說,飛將軍想要見見你。”


    鸞夙一怔,想起她自己是如何逃出房州的。當時丁益飛並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對她的態度也多是厭惡。如今她的身份既然大白,丁益飛定然也知曉她才是淩芸,他想見她,以師叔的身份與她冰釋前嫌,無可厚非。


    隻是她沒想到,臣暄會將此事如實相告。畢竟她看不到聶沛涵的迴信,如若臣暄存了私心,特意瞞著她,再迴絕了此事,自然也不為人知。


    臣暄對她的確坦誠以待,極為尊重。


    想到此處,鸞夙也有些動容。他既然尊重她,她也理當尊重他。鸞夙側首靠在他的肩上:“我聽殿下的。”


    她感到環著她的雙臂再一次收緊:“他畢竟是你的師叔……郇明已逝,你在這世上已無親友,趁著如今還未嫁入東宮,身份輕便,去見一見吧。日後你若成了北宣太子妃,兩國有別,想見也不容易了。”


    今夜臣暄已兩次令鸞夙感到吃驚。她沒想到他竟讚同她去見丁益飛。可他們都知道,這也許隻是某人的幌子,即便不是幌子,到了祈城,見到丁益飛的同時,她也會見到那個人。


    臣暄適時地解了她的疑惑:“統盛帝對移交叛臣之事極為看重。眼下南熙爭儲愈演愈烈,聶沛涵本已被傳入京州問話,可統盛帝卻命他親自去祈城交接此事……”


    誠如她所料,去見丁益飛的同時,她還會見到聶沛涵。


    鸞夙變得不安起來。


    臣暄察覺她的猶豫,輕輕用話語安撫她:“原本父王定了朗弟負責此事,我今日已自請前往。”他的語中有著自負與調侃:“我陪你去,他也使不出美男計。”


    話雖如此,鸞夙卻知曉臣暄是擔心她。否則黎都政務繁忙,他又何須親自負責這等小事?鸞夙越想越是觸動,千言萬語化作淺淺一笑:“謝謝你,臣暄。”


    這一次,她已能如常喚出他的名字。


    臣暄選定了二月初二啟程前往南熙。這一日恰好是“龍抬頭”,辰時在序央宮前主持了祈雨儀式,他便去“覓滄海”接了鸞夙,一路南下。而押解周會波及其家眷的囚車,則已在卯正時分先行出發。


    鸞夙坐在車輦之中,看著食盒裏各式各樣的點心茶水,感到十分汗顏。這哪裏是押解犯人,這簡直是北宣太子微服出遊。她不免有些擔心:“殿下這樣貿貿然離開黎都,聖上身邊豈不是沒個商量的人?”


    臣暄聞言不以為意:“你是小瞧父皇了,他既能赤手空拳打下大宣朝的江山,又豈是沒有主意的人?何況朗弟這些日子都在宮裏陪著他,六部諸事也會由專人謄抄一份,每日快馬傳遞到我手中。”


    饒是臣暄如此說,鸞夙還是心有不安:“若不是為了我,殿下又何須親自跑這一趟。”


    “夙夙就是喜歡多慮,”臣暄適時安慰道,“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兩國邦交。南熙派了慕王親往交接,北宣自不能隨意派個朝臣了。若說咱們吃虧,便是虧在父皇子嗣單薄,朗弟畢竟是義子,又隻是侯爵,派他去祈城難免會被詬病咱們禮數不周。”


    他對鸞夙淡淡再笑:“你放心,咱們一來一迴至多費時兩月,我已安排妥當,不會出事的。”


    “但願如此。”鸞夙輕歎,又覺得臣暄實在自負,可她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許是今早祭祀太過辛苦,亦或是這幾日過於操勞,臣暄隨即在車中閉目養神起來。鸞夙見狀也不多說,將隨身攜帶的一本《地域誌》拿出來,細細翻讀。


    剛讀了兩三頁,鸞夙便聽臣暄問道:“你喜歡看這些?”


    “吵著殿下了?”鸞夙將《地域誌》放在膝上:“是我不認路,方向感極差,總想著亡羊補牢。”


    說到自己不認路,鸞夙忽然又想起了聶沛涵。從前她在怡紅閣後院救下受傷的臣暄時,正是因為迷了路,才會遇見他。她迄今還記得那日看見聶沛涵的感受,驚為天人之際,又覺得毛骨悚然,那樣雌雄莫辯的絕世邪魅,獨自站在荒蕪之地,語調幽冷,說出的話也是句句諷刺。


    很美,也很詭異。


    鸞夙不欲讓臣暄看穿她這份心思,連忙胡亂指了其中一頁注釋,向他仔細詢問起來。豈知她指的這一處地方距黎都不過一天路程,但不是既定的南下路線,臣暄以為她很感興趣,當機立斷命令隨行人馬折了個彎路,帶著鸞夙去書上寫的那一處實地看了看。


    鸞夙的不安與愧疚由此更添幾分。


    兩人這般一路南下,鸞夙覺得越發像是遊山玩水。每到一處,總是囚車與士兵先行,她與臣暄則在後頭的車輦裏磨磨蹭蹭地跟著。臣暄從不讓她靠近囚車,所幸隨行之人眾多,她看不見囚車,倒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鸞夙知曉臣暄是在借此機會開解她,希望她多看看山水人情,開闊眼界的同時忘卻心中煩憂。而她也順著他的意願行事,每到一地便翻出那本《地域誌》,細細地研讀比對。原是存了幾分敷衍臣暄的意思,誰知去的地方多了,鸞夙倒也當真從那本《地域誌》上看出了趣味,便也真正投入其中,有時興之所致,還會提筆在書上添些批注。


    臣暄看在眼裏,隻是笑歎:“也不知你日後做了太子妃,能不能在宮裏閑得住。我瞧著倒是個野性子,可別日後總想著往外跑。”


    鸞夙氣得繃起臉,睜大清眸瞪著臣暄:“殿下如今反悔還來得及。”


    臣暄見她已敢拿他們的情事開起玩笑,知她心裏開闊了幾分,笑意則更深了。


    鸞夙當局者迷,不明就裏,見臣暄如此,更覺氣憤,索性不理他,一心一意研讀起《地域誌》來。


    兩人一路說笑吵鬧,日子倒也過得極快,不知不覺間,二十日轉瞬即逝,而鸞夙與臣暄等一行人,也到了北宣境內最靠近南熙的州郡——幽州。


    臣暄已提前兩日派人打點了幽州首府,並將從前郇明的故居“鬧靜園”收拾出來,預備帶著鸞夙在此歇腳幾個晚上。


    其實即便臣暄不提及,鸞夙也正有此意,既然來了幽州,她以為不該不去看看淩未叔叔悉心布置的居所。


    鸞夙想起了前兩次來到這個園子的情景。頭一次是被聶沛涵所挾,來此地拜訪“幽州郇明”,她在園子裏瞧見了淩府闔府的墳塋,還窺聽到了聶沛涵圖謀龍脈的秘密;第二次是從南熙重返北熙,跟隨淩未叔叔迴到幽州府落腳,也是在這個園子裏與臣暄重逢,當夜舉宴時他還用了她的杯子……


    一晃已然過去這麽久了,鬧靜園一草一木一如往昔,可園子的主人已然長逝。物是人非,舊地重遊,當真別有一番滋味。


    “此離祈城不遠,距約定交接的日子還有半個月,咱們在此多歇幾日,我也需要處理些公文。”臣暄對鸞夙道:“出了北宣境內,有些文書便不太方便送到我手中了。”


    鸞夙也想在此多逗留幾日,不禁點頭道:“殿下不必顧慮我。這園子設計得精巧,花費了叔叔不少心血,我也想好好琢磨這些奇門遁甲之術。”她又想起了鬧靜園裏的那一處墳塋,再道:“叔叔曾在這園子裏給淩府上下立了墓,我想去看看。”


    臣暄並未阻止:“我已吩咐了幽州府官,好生照料這園子,日後若有機會,咱們也可前來小住幾日。”


    鸞夙怕臣暄擔心自己,連忙扯出一個笑容:“殿下快去閱處公文吧,我在園子裏隨意轉轉,不會有事的。”


    臣暄不好勉強,便將宋宇留下隨侍鸞夙,自己則去了郇明以前的書房閱處政務公文。


    鸞夙在宋宇的陪伴下四處逛了逛,又去給淩府眾人上了香,便早早迴了房間。臣暄十分細心,給她安排的屋子正是她從前住過的那一間,屋內布置擺設纖塵不染,被褥也全是嶄新的,想是費了一番功夫。


    待到安頓好,也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宋宇突然前來傳話道:“太子殿下有客來訪,請姑娘先動筷子,不必相侯。”


    有客來訪?他們今日剛到幽州府,誰會這麽快便尋來呢?除非是朝中有事發生。鸞夙想著臣暄一時半刻必定無法脫身,便自顧自用了飯,迴到屋內點起燈,在案前讀起了《地域誌》。


    剛讀兩頁,臣暄卻來了,他麵色沉靜,看不出喜怒。鸞夙放下手中書本,起身相迎:“殿下用過飯了嗎?”說完這一句,她已聞到了臣暄身上淡淡的酒氣,便也知曉了答案。


    臣暄點點頭,自顧自坐在案前:“用過了。”不待鸞夙開口相詢,已是續道:“夙夙,如今原歧已死,周會波已擒,淩府也即將翻案,有件事不能再耽擱了。”


    鸞夙知曉臣暄指的是她足踝上的龍脈地圖,點頭道:“我聽殿下的。”


    臣暄想了想:“你足踝上的圖案必須洗掉,否則有朝一日此事泄露出去,旁人生了覬覦之心,隻怕會對你動手。”


    鸞夙腦海裏就生出一番景象,自己昏睡之時被人砍去雙腳,隻為那幅龍脈地圖。如此一想,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也生出幾分懼意:“這圖案能洗掉嗎?”


    臣暄點頭:“今日我招待的客人,是北熙最出名的煉藥師黃金梧,說是煉藥,也懂得醫術,我已尋了他不少日子,前幾日才得了消息,便請他今日來此坐坐。”


    鸞夙立時打起精神:“他能設法去掉我足踝上的圖案?”


    臣暄“嗯”了一聲:“我方才大致將情況說了說,他已然有了七分把握。不過能否洗得掉,還需他親眼見過才知。”


    “親眼見過……”鸞夙不禁有些猶豫:“女兒家的足踝怎能隨意讓他瞧去……再者這地圖關係重大,他若借口洗不掉,反複來瞧,瞧得多了暗自記下可如何是好?”


    臣暄聞言笑了起來:“夙夙當真多慮。此事我自有法子處理。”他忽然看了看案上的燭火,斂去笑意鄭重道:“事不宜遲,我想今晚便將這地圖謄下來,明日他來瞧了,能洗掉最好,洗不掉,咱們再想其他法子。”


    聽聞此言,鸞夙再次想起自己被人砍掉雙腳的場景,連忙點頭道:“殿下說得對,咱們今晚便謄下來。”


    臣暄麵上便閃過一絲促狹之意:“此地幽靜,周遭又都是我的親信,必不會有失。隻是我要唐突佳人了。”


    鸞夙立時耳後一熱:“從前在黎都,我與殿下什麽風浪沒見過,什麽閑話也都聽過了……我心裏有數。”


    這算是同意了。臣暄心裏一鬆,穩道:“我這便去命人備下羊皮卷和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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