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便握了她的手:“這有何難,親子沒有,養子還是可以收的。我這便命人在黎都尋個家世清白、品行良好的男丁過給他,為他傳繼香火。”說完他又遲疑片刻,繼而征詢鸞夙的意見:“郇明是以‘淩未’的身份下葬?還是……”


    鸞夙搖頭:“‘淩未’是我父親給淩府家奴的賜名,算不得叔叔的真名。他既然自己起了‘郇明’,那便尊重他的意願,以此名下葬吧。叔叔所作所為,已不僅僅是個家奴,我早已將他當做是親人了。”


    臣暄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既然你沒有異議,我明日便奏請父皇擬旨,爭取讓禮部過了正月就著手辦事。”


    臣暄若不說,鸞夙幾乎要忘了,此時已是臘月中旬,臨近年關。再想起方才案上擺放著的那一堆文書,鸞夙不禁有些鼻酸:“臨近年關,殿下定然政務繁忙,如今我已無大礙,殿下還是早些迴宮吧,免教聖上惦記。”


    臣暄隻“嗯”了一聲:“我省得輕重。”


    鸞夙欲將雙手從他的掌心包圍中抽出,然而剛一使勁,卻又被臣暄收勁攥了迴去,如此試過兩次,她也隻得放棄。


    臣暄就著窗外的燈火瞧著鸞夙,依稀可見其蒼白臉色,不禁有些心疼。原先準備好的一些話便沒有說出口,怕會增添她的負擔,尋思著等她完全康複後再行計較。


    可鸞夙卻主動問了起來:“不是說抓到周會波了嗎?殿下預備如何處置?”


    臣暄沉吟一瞬,卻是問道:“夙夙想見周會波嗎?”


    鸞夙搖頭:“事到如今,還見他做什麽?我隻怕瞧見他便會想起父親和淩未叔叔,再添悲憤。”


    臣暄亦不願鸞夙難受,讚同道:“不見他是對的。該審的我也審過了,他在原歧麵前進獻讒言,的確是為了龍脈,也是懷恨淩相處處與他作對。再者淩相賢名遠播,恐怕也是他存了嫉賢妒能之心。”


    這一次換做鸞夙“嗯”了一聲,語中是不符合她年紀的冷靜:“左右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龍脈的事了,審或不審,也沒了區別。”


    這句話頗有些“看破紅塵”的味道,臣暄不禁蹙了蹙眉:“我想與夙夙商量件事。”他停頓片刻,又補充道:“關於慕王。”言罷便感到掌中的柔荑微微一動,鸞夙卻沒有說話。


    她還是放不下聶沛涵,臣暄在心中微歎,卻並不覺得泄氣,神色如常地繼續說道:“夙夙有所不知,當日咱們從黎都逃出來,慕王並不是毫無條件地對我施以援手……我二人曾有約定。”


    “約定?”鸞夙從沒聽他兩人提過。


    聽這口氣,臣暄便知曉聶沛涵沒有告訴鸞夙,於是長話短說道:“周會波其實是南熙臣子,當年叛逃北熙時,曾挾持年幼的慕王作為人質……還是你父親救了他一命。我曾與慕王有約,若是擒得周會波,便交由慕王處置,算是給南熙一個交代,亦算是償還他的援手之誼。”


    鸞夙聞言隻覺好笑:“你們倒是挺無常的,又是相助又是相爭,也不知究竟是敵是友了。”


    臣暄亦是噙笑:“君子當恩怨分明。雖然如今兩國敵對,可並不能泯滅往日恩誼,也不能阻止我二人皆傾心於你。”


    怎得又扯到她身上來了?鸞夙明知屋內晦暗,卻還是紅了臉:“原歧已死,我之所以顧忌周會波,也是擔心他將龍脈的秘密泄露出去,如今殿下既已知曉龍脈之事,我便再沒了這負擔。周會波如何處置,涉及兩國邦交,我想即便淩未叔叔在世,也當以國為先。況且無論北宣或是南熙,大約都不會輕饒於他。”


    “父皇曾讚夙夙於政事頗為敏銳,識得大體,今日我才見識了。”臣暄笑道:“將周會波交由南熙處置,父皇也是讚成的,畢竟如今新朝初立,誰也不願與南熙結下梁子。我明日便修書一封送至南熙,問問慕王的意思。”


    鸞夙聞言再猶疑片刻,又咬著下唇低低道:“咱們以後不提慕王了行嗎?”


    此話甫畢,鸞夙便覺得那一直握著她的溫熱雙手撤了迴去,耳邊也響起了臣暄一問:“為什麽不能提?”


    鸞夙沒有做聲。


    “因為你已決定要嫁給我?因為你想忘記他?還是你怕我醋海翻波?”他又是連發三問。


    臣暄甚少這樣咄咄逼人,鸞夙隻得輕歎:“你說對了,三個原因都有。”


    臣暄麵上並未表露驚喜神色,隻抬手在她鼻骨上一刮,語中頗有些無可奈何:“聽了這話,我也不知該是悲是喜。”言罷話音一轉,變得低沉:“如若你是因為我父皇的那番話,或是郇明的臨終遺願才決定嫁給我……夙夙,人都是有自尊的,我雖然喜歡你,很喜歡,但我不想你違心地嫁了……”


    “我要你心甘情願。”臣暄的語氣低迴且輕柔,可這句話卻力如千鈞,讓她明了他的驕傲與堅定。


    鸞夙沉吟了半晌,才嬌聲迴道:“那日你對我說了許多,我都記著。你說兩人在一起並不是以情相守,情到濃時情轉薄……聖上的話和淩未叔叔的死固然是誘因,可也得我自己甘願才行……我想過了,慕王若是我心裏的結,那你才是能解開我心結的人,更是我的老師、我的知己。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想自己過得順遂喜樂。”


    鸞夙邊說邊看到臣暄逐漸露出驚喜之色,才又朝他淡淡一笑:“那日你問我,願不願一生被你寵著,溺著,守護著。我若今日才說‘我願意’,也不知道晚不晚?”


    “晚”字剛落定,鸞夙隻覺身子一晃,已被臣暄緊緊箍在懷中。這一次她沒有掙脫,輕柔地將額頭抵在他寬闊的肩上,貪婪地感受著這令她無比安慰的懷抱。


    許是因為淩未的死讓她想開了,亦或是昏睡的這一日讓她突然開了竅。在她醒來看到臣暄坐在案前閱覽文書時,她已知曉自己做出了選擇。雖也感到吃驚,但她不能逆了自己的心意。


    她想清楚了,人不能太過貪心。這世上沒有十分的稱心如意,她能尋到臣暄,已是如意了八分。而心中因聶沛涵所留下的空洞,她相信臣暄能為她彌補,這個信心她有,她知道他也有。


    臣暄並未迴答她的問題,她也沒有從他口中聽到“晚”或是“不晚”。但無妨,他的溫熱懷抱已是全部的答案。


    當舊夢逝去,浮華散盡,她要的不過就是這樣一種感受,而臣暄早已給了她——


    此時無聲勝有聲。


    臣暄是看著鸞夙喝完藥才離開的,這還是在鸞夙的百般轟趕下。她隻要想起那案上的累累文書,便會有些心疼與感慨。這是臣暄自己選擇的路,縱然辛苦,她想他會甘之如飴。


    此後數日,臣暄又變得忙碌起來,但每日都有書信送至“覓滄海”。鸞夙從他的字裏行間中得知,他在籌備年關諸事,還有修建忠烈祠和為淩府翻案的事宜。


    這些並不如鸞夙想象中那樣簡單,也並非帝王一人便能拍案定論。僅僅就忠烈祠一事而言,建不建?建在何處?什麽規格?花費多少?有無前例可循?誰才配入忠烈祠享受供奉?一件一件皆要在朝中進行群臣大論,反複推敲,無數遍地推倒重來,平衡著各方關係。


    遑論父親淩恪去世已久,又是前朝之人,翻案立碑一事便更為難上加難。臣暄在信中提及之意,是想要借此機會將她的父親也供入忠烈祠中享受皇家供奉,一則兩樁事化作一件,由繁入簡;二則也能借著忠烈祠的契機減輕朝中輿論,減少朝臣對淩府的質疑;三則省去了專替淩府樹碑翻案的銀錢。


    鸞夙以為此計甚好,她並非高調之人,也不是看重父親身後的榮耀,她隻是想爭一口氣,想洗脫淩府那莫須有的罪名,也想要完成父親和淩未叔叔的遺願。而如今既然臣暄已為她考慮得如此周全,她便也沒什麽異議了。何況父親能與淩未叔叔共入忠烈祠,倒也是兩位逝者彼此為伴。


    書信一封封地送進來,有喜有憂,喜事說得多一些,憂的則一筆帶過。鸞夙知曉臣暄並未刻意隱瞞,他若隻是報喜不報憂,恐怕她也難以相信。


    他們本就如此坦誠,從前是,以後也該是,他雖護著她,也該讓她知曉他所處的環境何時風雲,何時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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