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走後的第二日,鸞夙起得有些晚。明明前夜喝的酒並不多,卻不知為何徹夜昏昏沉沉,心跳得厲害。待起床洗漱一番,更覺大吃一驚,她向來自詡的清亮雙眸竟然隱帶血絲,更兼紅腫。


    鸞夙猜測是昨日為拂疏的事哭得有些兇了,墜娘也連忙使了幾條熱絹帕敷在她雙目之上,如此敷了半晌,才漸漸消腫。


    豈知容色剛好一些,序央宮又來人傳喚。


    傳召的人卻並非臣暄。


    鸞夙以為是昨夜臣暄來探之事不合規矩,便匆匆換了衣衫,準備隨內侍入序央宮聽候責難。豈知中天帝臣往卻並無過多苛責抑或叮囑,反而是重提了她與臣暄的事。


    臣暄是獨子,如今又是新朝太子,多少重臣巴望著能與之攀親做了國丈。而中天帝臣往所憂心忡忡的,正是臣暄的婚事。


    從序央宮迴了“覓滄海”,鸞夙一直在想中天帝對她說的話:


    “如今朝內都盯著暄兒,說什麽‘儲君內室虛空’,紛紛奏請立太子妃……”


    “朕自有朕的計較,如今大宣新朝初立,這太子妃的位置給了誰家都難以服眾,朕也不願逆了暄兒的意願……”


    “朕能有今日,絕非忘恩負義之輩。如若淩小姐肯恢複身份,朕再追封了淩相,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淩相生前德高望重,小姐若以遺孤身份入主東宮,不僅全了新朝寬仁之名,也能堵上悠悠之口……”


    “此事已然拖不得了,暄兒需要一個太子妃來穩定朝綱,朕也盼著他早日開枝散葉。淩小姐如若不願,你與暄兒這段好姻緣,隻能就此作罷……”


    中天帝的一言一語不斷在耳邊迴響,擾得鸞夙食不下咽,連午飯都沒用。墜娘雖然並未跟著進宮,可也能猜到中天帝的幾分用意。


    “如今新朝初立,那些有心的、沒心的都盼著能與太子殿下沾親帶故,畢竟聖上隻這一子……”墜娘見鸞夙這番躊躇,知曉動之以情已是行不通,唯有對她曉之以理:“聖上有顧慮,如今立誰為太子妃都難以平衡,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是新朝臣子,萬一因此事再生出朝堂上的風波來……”


    鸞夙瞥了墜娘一眼,沒有做聲。


    墜娘見狀繼續勸道:“淩大人不同,他雖過身經年,然餘威猶在,誰都不能泯滅他的功績與賢相之名。你若是代父接受了聖上的追封,便也是向世人宣告淩府已拜入新朝。不僅聖上臉麵有光,再者以淩大人從前的賢名,還有世子待你的厚愛,誰又能與過世的淩大人去爭這國丈之名?”


    鸞夙聞言沉默了半晌,才幽幽諷刺道:“隻怕聖上不是看中我父親的賢名,而是看中我孑然一身,日後並無外戚之患吧。”南熙政權是如何建立的,世人皆知,有此前車之鑒,中天帝必然不願娶一個家族強大的太子妃。


    墜娘有些吃驚,她是看著鸞夙長大的,雖知道她嘴巴毒、心思密,卻不想這孩子竟已敏銳至此了。


    鸞夙卻好似並未瞧見墜娘的神色,兀自歎道:“我若去做了那太子妃,既能教天下人知曉臣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又能平衡朝中各方勢力,不僅能教我心存感激,還能教太子殿下歡喜……恐怕朗星從此也會更加賣力輔助新朝,日後便是軍中一員猛將……”


    鸞夙嘴角勾起一絲似笑非笑:“聖上此計,一箭六雕。”


    墜娘聽聞這番話語,已知鸞夙心有抗拒,卻還是不死心地明知故問:“你不願?”


    鸞夙垂下雙眸:“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份情誼,深重濃烈、毫無汙穢,可如今沾上這政事,倒教我忍不住想笑。”


    墜娘立時蹙了眉:“你自小的性子就這般別扭,如今怎得還改不了?你與殿下成婚,一來可解聖上之憂、恢複淩府威名,二來可全殿下深情、彼此一生相守……這樣好的事,我不明白,你到底猶豫什麽?”說到最後,話中已隱有斥責之意。


    是嗬,她是在猶豫什麽?臣暄並不是不喜歡她,中天帝並不是不接納她,父親的仇並不是報不了,她的感情並不是沒有著落……倘若當真遂了中天帝的心意,她這一條路隻會越走越好、越走越高,世間女子所能得到的一切,她幾乎都能摸得著了。


    可她還在猶豫什麽?她在怕什麽?


    她怕自己高處不勝寒。


    不管是情愛也好、依賴也罷,她怕她與臣暄的這份深重情誼,會最終消散在廟堂的風雲之上;她怕他對她的信任與尊重、嗬護與寵溺,會最終變作冷冰冰的“相敬如賓”,她不得不看著他充盈後宮、雨露均沾,她不得不斂去自己的口無遮攔、伶牙俐齒,從此裝作恭嫻貞謹,母儀天下。


    她自問做不到。


    可若要輕易舍棄臣暄……昨夜之前,她或許尚能狠下決心;可經過昨夜之後,聽過他那番“情到濃時情轉薄”之後……


    她隻怕此生再也尋不到能如臣暄這般懂她、護她、寵她、尊重她的男子了。


    鸞夙不禁想起她與臣暄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他贈她《春江花月圖》、包容她的小性子……他為她賦詩、贈她玉佩、還踐諾帶她去序央宮……


    最難得的,是他看輕龍脈看重她……


    臣暄在她麵前從不是個強勢的人,卻用他獨特的方式,強勢地占據了她內心某處,潤物細無聲般地彌補著另外一個男人所留給她的累累傷痕與不安全感。


    這樣自負又謙和的男人,屈可忍辱負重,伸可建功立業,武可上陣殺敵,文可吟詩作賦……他有精巧心思,隻為她柔情似水,雖偶有冷冽失意,在她麵前卻不會發作……


    他是個好情人,亦是她的良師益友。他能帶給她一切,她還猶豫什麽?鸞夙闔上雙眸捫心自問。


    可不知為何,她的眼底總會浮起一襲墨黑服色的身影,一枚冰冷幽暗的透骨釘,一處細密深沉的傷疤,還有一個絕望蕭瑟的背影……


    鸞夙的心再一次感到抽痛,有些話便不由自主地出了口:“容我再想想。”


    墜娘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隻能在心底微微歎息。她輕輕地關門退了出去。


    鸞夙望著重新關閉的門扉,思緒紛亂如麻。


    隻是這思緒隻紛亂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墜娘卻又去而複返,而她引進屋內的,還有臣暄。


    一連兩日前來“覓滄海”,這倒是從沒有過的事。更何況他昨夜走得晚,言明“改日”再來看她。她沒有想到這個“改日”來得如此之快。


    臣暄麵有肅色,俊臉隱帶倦意,入了屋內便直抒來意:“夙夙,周會波擒到了。”


    “這麽快!”此距中天帝登基不過三月而已,臣暄竟已擒獲了出逃的“前朝國舅”周會波!這又怎能不令她驚喜!


    可是,鸞夙麵上的喜色隻一劃而過,便已發覺有些不對勁。如若擒到了周會波,臣暄又豈會毫無喜色?鸞夙不明所以,遂謹慎地看向臣暄,無語相詢。


    “夙夙,”臣暄忽然上前握了她的手,麵上隱帶自責之意“郇明自請擒拿周會波,此次歸來……身受重傷。”


    身受重傷?什麽叫做“重傷”?鸞夙忽然不敢開口相問郇明的傷勢,隻無聲地張了張口。


    臣暄輕輕歎了口氣:“去見見他吧。”


    鸞夙立時腳下不穩。她原就沒用午飯,此刻隻覺拿捏著的心事抵擋不住這個消息,直想暈了過去。


    “夙夙!”臣暄緊緊撐著她,目露幾分憂慮。


    “我沒事。”想來因著郇明的傷,臣暄還不知曉她今晨曾入序央宮。鸞夙也不多言,強忍著暈眩之意將案上的冷茶一飲而盡,轉身披了狐裘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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