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喜歡才越是慎重。


    鸞夙正品著臣暄這句話的深意,卻又被他的下一句話所驚。


    他說什麽?他要帶她去見鎮國王臣往?


    “不!”鸞夙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但這拒絕的話甫一出口,她自己也大為詫異。


    臣暄眸中劃過一絲隱隱約約的失望神色,卻並未生氣,隻輕輕歎道:“無妨,是我急迫了。咱們說好三年的。”他摩挲著鸞夙掌心的肌膚,感到不似從前嬌嫩:“這一年……想來你受苦了。”


    鸞夙想要抽迴右手,卻又貪戀他掌心的溫熱。她感受著麵上徐徐拂過的夜風,忽然生出些哀傷:“世子很懂女人。”


    “這是讚我還是損我?”臣暄笑得有些無奈:“夙夙介意嗎?我從前有過的女人?”


    他總是喜歡喚她“夙夙”,而不是一個“你”字。這稱唿是如此親密,卻又教鸞夙感到迷茫。她忽然不知當如何迴答他這個問題,若說介意,自己有何立場?若說不介意,又難免自欺欺人。鸞夙想了想,問道:“世子可是二十有二?”


    臣暄微笑:“你能記著,我很開心。”


    鸞夙亦是低笑:“以世子的身份、年紀與品貌,你若對我說從前沒有過……我才不信。”說到此處,鸞夙不覺有些羞赧,斟酌了片刻,卻還是問出了口:“世子從前沒有動過心?”


    “憐香惜玉之心倒是動過,”臣暄十分坦然,“然我一直未娶妻納妾,也是因我父王大業未成,總是想著怕辜負了她們,寧願圖一時之歡,也不願累她們一生。”


    鸞夙知曉這是臣暄的肺腑之言。鎮國王起事籌謀已久,雖有幾分把握,到底還是要背著“造反”之名。萬一事敗,便是九族株連的大罪,臣暄若納了她們,也許會累得她們紅顏薄命。以他的性子,的確不會輕言婚娶納妾。


    然而他卻對她說了,說得如此明明白白,這才更顯他的情意可貴。


    臣暄見鸞夙長久垂眸不語,不知她作何想法,又道:“夙夙,我對她們可圖一時之歡,對你卻不能。隻要想到歡愉過後要與你兩兩相忘,我便放不下。所以才先將你訂下。”說到最後一句,臣暄伸手刮了刮鸞夙的鼻骨。


    這親昵的動作是多久沒有受過了?也唯有臣暄才會這樣不避忌。然而眼下她剛從南熙迴來,雖明知已與聶沛涵再不相幹,可還是不敢輕易沉淪在臣暄的懷抱之中。


    臣暄雖好,卻也是毒。眼下她惟願父仇得報,遠走天涯,而臣暄注定是逐鹿王者,與她並非同路。


    這亦是她將郇明等人舉薦給他的緣故:一來她指望著滅原大事早成,臣暄能為淩府滿門報仇;二來郇明有報國之誌,她無法隻將郇明單純地看作淩府舊仆。


    鸞夙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不敢輕易相許,卻又不願破壞這重逢的氣氛,隻得用了“拖字訣”:“都說了是三年之約了。這才過去一年……我倒是想聽聽世子這一年裏的赫赫功績,你怎得徒說些風花雪月之事,平白壞人胃口。”


    臣暄聞言笑得更為疏朗:“我的赫赫功績?難道郇明沒有說與你聽?哪裏有自誇這些的?”他瞧著鸞夙的單薄衣袂在夜風中輕擺,忽然又關切地問:“冷不冷?”


    鸞夙搖頭:“許是方才喝了些酒,倒覺得燥熱。”


    臣暄“嗯”了一聲:“既不覺得冷,便坐下說吧。這一年裏倒當真有些事要說與你知曉,想必你聽了也會很歡喜。”


    “哦?”鸞夙眸光一亮,立時坐定問道:“什麽事?”


    “是關於朗星的,”臣暄噙著溫柔的笑意,“不過他如今已不是朗星,你若再見他,便要改口喚‘臣朗’了。”


    “臣……朗……”鸞夙喃喃念道,麵上浮現驚疑神色:“你是說他改姓臣?”


    臣暄含笑頷首:“他很上進,跟著我在軍中一年,性子沉穩了不說,戰場上也拚命得很。再加上他生得星眉劍目,人也爽朗,軍中不少將士皆與他交好。父王也很喜歡他,便順勢收了他作義子,更名‘臣朗’。”


    鎮國王竟收了朗星做義子?這倒是教鸞夙大為驚喜:“世子沒誆我?”


    “為何要誆你?”臣暄又抬手欲刮鸞夙的鼻骨,被她輕巧躲過,隻得放下手臂再道,“父王膝下隻我一子,我又時常忤逆於他。這一年間朗星貼身跟著我,每每我父子二人起了爭執,皆是他在旁周旋,哄得父王心花怒放。豈知有一日父王突發奇想說要收他當義子,這事連我也沒有想到。”


    聽聞這番話,鸞夙大為唏噓,想著想著便欲掉下淚來:“多謝世子……我知你定然幫襯他不少,否則以他伶倌的出身,又如何能在軍中受到抬舉?隻不知他有沒有這個福氣,將來為鎮國王承歡膝下,為你再添助力。”


    “傻夙夙。”臣暄寵溺笑道:“如今看來,他還是很敬重我這個大哥的。英雄不問出處,我臣家如今雖襲了‘鎮國王’之藩,祖上也曾是家臣出身。父王與我皆不是看中出身的人,你多心了。”


    這一句,臣暄指的是朗星,也是鸞夙。


    鸞夙又如何不知臣暄所指,卻隻能裝作不知,避答道:“我與朗星情同手足,如今看他出息了,自然開心。”她看著案上那沾了她口脂的酒杯,杯壁上的一抹紅痕好似也明豔起來:“暄為日,朗為月,臣暄、臣朗,皆在鎮國王膝下日月輝映。果然是極好的。”


    “你倒與父王說得一模一樣。”臣暄笑得越發懾人心魂:“我自幼一人,少不得遭父王教訓,挨了鞭子也無兄弟傾訴,自覺孤獨得很。如今既有了臣朗,我算是兄長,倒也嚐到了教訓幼弟的滋味。”


    這一句話逗得鸞夙越發開懷,不禁拊掌笑道:“世子隻管教訓他,狠狠教訓才能成器。”


    臣暄不再言語,隻瞧著鸞夙的如花笑靨,一並噙著笑意。兩人相對笑了半晌,鸞夙便覺得那灼灼目光教她心慌,正尋思著再找個話題,卻聽臣暄又道:“今次我來幽州,他原是要跟著來看你的,然父王那裏不能無人照應,他才作罷。我臨行前他還慫恿著帶你迴去。”


    臣暄麵上笑意不變,眸光也減去了幾分灼熱,換做了期待之意:“夙夙,你想去見見他嗎?”


    不得不說,臣暄這一句令鸞夙十分動心。她在黎都聞香苑數載時光,唯有朗星這一個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將他看作半個弟弟。她將朗星托付給臣暄,原是私心裏欲磨練他一番,怎料臣暄將他照顧得如此周到,竟然促成他做了鎮國王義子。


    從此朗星便再也不是青樓裏那個卑賤的伶倌了。這樣的結果,她怎能不歡喜?她又怎會不想見他?事實上她不僅想見他,還想問問他這一年裏的經曆,更想將自己的經曆說與他聽。


    可她能去見他嗎?她要以何種身份去?鸞夙心中是有些猶豫的。她也知曉,如今鎮國王大軍尚在休整之中,此時去見朗星是最好的機會,若待到戰事再起,隻怕便見不成了。


    想了半晌,鸞夙咬著下唇仍在躊躇,卻聽臣暄又道:“還有容墜,如今亦在閔州。”


    “墜姨也在?”鸞夙想起去年自己被聶沛涵擄劫之時,墜娘的拚力相護之情。如今她既已迴了北熙,礙著往日的養育情分,也的確是該再去看看她。


    想到此處,鸞夙終是下了決心:“該去的,一年未見,我也很想他們。”


    臣暄頷首淺笑:“我明日便要返迴閔州,你可晚去幾日,我讓宋宇留下護送你。”


    “不必了,”鸞夙出口拒絕,“我還是隨你們一道啟程吧,路上有淩未叔叔陪著,也不會覺得悶。”


    “如此更好。”臣暄點頭,再想起郇明的身份,也變得感慨起來:“誰能想到,聞名天下的幽州郇明竟是淩府舊臣。家臣尚且如此,可知淩相當年風采。父王每每提起淩相亦是讚賞有加,隻是他二人一主內政、一主外戰,雖同朝為官,卻不曾深交。父王曾言此乃他平生一樁憾事。”


    如今再聽臣暄提起父親淩恪,鸞夙已不複從前的傷感,大約是與淩未相認的緣故,她感到了一絲慰藉之意。然而一說起將去閔州見朗星與墜娘,倒令鸞夙又想起一樁事來,她不知該不該告訴臣暄。


    拂疏叛變已久,又是投靠了聶沛涵,這是令鸞夙斟酌沉默的最大原因。倘若將此事對臣暄說了,她自問對不住聶沛涵;可若是瞞著不說,又擔心有朝一日會因此害了臣暄。


    鸞夙抬眸在臣暄清俊仰止的麵上逡巡半晌。眼前此人,不僅於自己有恩,且還照拂了朗星……掙紮過後,鸞夙認為自己不應就此沉默:“我有一事……也不知如今世子知不知曉,但我藏不住……”


    臣暄見她神色謹慎,亦斂去笑意,正襟細聽。


    “拂疏她……”鸞夙隻說出這三個字,便瞧見臣暄又緩緩笑了,那笑容映著纏綿月色,令她有些微微失神。


    臣暄再次握住她的柔荑,聲音頗具幾分誘惑的磁性:“你能告訴我,我很歡喜。”


    “看來世子都知道了,”鸞夙輕歎,“也無需我再多費唇舌。”


    臣暄笑得隱晦:“此事我自有計較。”


    鸞夙“嗯”了一聲,情緒忽然有些低落:“你們這些權謀者的彎彎道道,我總是看不透。”


    “夙夙無需看透權謀,男人在外弄權,內裏也終歸要敗在女人手中。”臣暄沒有再給她自傷的機會,抬首看著月色笑道:“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快去歇著吧。路上時日還長,有什麽話大可攢著說。”


    鸞夙被這一句逗出了笑,站起身嗔道:“誰要與世子攢著說?改日見了朗星與墜娘再說。”


    臣暄無奈地搖了搖頭,語中帶著幾分寵溺:“再磨蹭可就天亮了。”他站起身來,卻沒有相送之意:“我瞧著你迴房。”


    “難道不該是送我迴房?”鸞夙有些不解。


    臣暄目中閃過一絲促狹:“夙夙確定要我相送?隻怕送你迴房,我便出不來了。”


    鸞夙霎時羞怒起來,跺腳轉身便走,徒留臣暄看著她的婀娜身姿,斂去麵上笑容。


    他知道她剛從南熙迴來,正值傷情之時。他也承認自己挑了此刻前來,是有些趁虛而入。隻是既然對手給他留下這“虛”,他又為何不去填補?他以為自己若是聶沛涵,天時地利人和皆占,絕不會將這段關係處理得如此糟糕。


    他從不認為江山美人兩難全,也不屑於她手中的龍脈,他向來信人不信命。況且龍脈若當真有用,大熙為何會分崩?北熙又豈會易主?


    他要的自始至終都是她的人、她的心,他要她心甘情願,要她心無旁騖。隻是這過程艱難了些,他難免會使些手段,但無妨,至少動機是純良的,皆是為了情與愛。


    想到此處,臣暄不禁噙了笑。誰說這不是甜蜜的陷阱呢?他願為她設下這陷阱,讓她從此溺在這情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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