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涵成婚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鸞夙想了半晌才憶起,這是去年她在聞香苑掛牌的日子,聶沛涵選在此日成婚,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掐指算算,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聶沛涵成婚在即,慕王府自然忙成了一鍋粥。這一日鸞夙照舊在院中侍弄花草,裙裾沾惹了層層泥塵,便迴別院換件衣裙。不想剛走到半路,天上忽降大雨,鸞夙隻得冒雨跑迴院中,低眉一看素青衣裙已成了灰色,不由狼狽地笑了笑。


    再抬首時,已瞧見院門口站著個人。墨黑衣衫,負手而立,正在廊下無言相候。不知是月餘未見的緣故,還是這雨水朦朧所致,鸞夙隻覺聶沛涵今日氣質格外出眾。


    兩人隔著雨簾相望了半晌,到底是聶沛涵先迴過神來,從廊下一路護著鸞夙迴了屋內。鸞夙再看自己的泥濘狼狽,失笑道:“容我先去換件衣裳。”


    聶沛涵撣了撣身上的雨水:“去吧,我等你。”隻這一句,已讓彼此強行克製的疏離消失於無形。


    未幾,鸞夙換了件素白衣裙出來,頭發也濕漉漉地披散著,額前尚能看到水汽。聶沛涵望著眼前素麵朝天的明媚嬌顏,覺得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唯恐自己一伸手觸及便會將她打碎。他不知自己是怎樣熬過了五十個日日夜夜,都不來看她一眼。


    “殿下今日怎得麽了閑?”還是鸞夙先開了口。


    聶沛涵聽著窗外雨聲,答非所問:“想起有段日子沒過來了,今日得閑來瞧瞧你。”


    鸞夙也不在意:“讓您久等了,我今日在院子裏照料新種的花草呢!”


    “我原以為你是一時興起,才擺弄那些花花草草,不想你倒堅持下來了。”聶沛涵勾起一抹笑意。


    鸞夙便撇了撇嘴:“還不是為了您大婚,我閑來無事幫幫忙。”


    由她口中說出“大婚”二字,令聶沛涵心中一頓。再看她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他忽然就演不下去了。


    “鸞夙,”他喚她的名字,“前次見你,我索要賀禮,你不給。我的問題你也答得不好,今日再給你個機會。”


    “您的問題我一概答不上來。”鸞夙先行推拒了。


    “你知道我想問什麽。”他語氣篤定,咄咄相逼。


    “您心思深沉,我怎會知道。”她低眉垂眸,有意迴避。


    “屈方離開煙嵐城那日,你去了何處?”聶沛涵不管不顧,終究直白問出了口。


    岑江果然還是告訴他了!


    “我去了味津樓。”鸞夙麵上一副坦蕩神色。她並不怕聶沛涵知道,故地重遊也沒什麽,左右她在煙嵐城內,隻識得那一個去處。


    “見著那說書人了?”聶沛涵再問。


    “見著了。”鸞夙點頭。


    “我記得從前問你,是否還記得他贈的十四個字,你說不記得了。”聶沛涵刻意停頓片刻:“你那日去味津樓,有沒有再問問他?”


    鸞夙偏頭似在迴想,須臾,認真地道:“問了,他也不記得了。”


    聶沛涵輕笑:“你騙我。”


    鸞夙好似聽到了什麽可笑之事,睜大雙眸道:“我為何要騙你?不信你可以去問他,他真的記不得了。”


    “可你分明記得。”聶沛涵看著她的一雙明眸。


    鸞夙眨了眨眼,執意否認:“咦?殿下這話真有意思,我為何要假裝忘記?”


    “你怕分不清孰新孰舊。”


    鸞夙霎時無言以對。聶沛涵終於還是知道了一切!可這有什麽用呢?現在再來追究這些,也沒什麽意思了。鸞夙隻好將目光瞥向窗外,假作不解地問:“殿下說的話,我怎麽聽不懂?”


    聶沛涵哂笑一聲,捏著鸞夙的下頜強迫她看向自己:“有沒有人說過,你演技太差!”


    隻這一句,已令鸞夙鼻尖酸澀。她被迫與聶沛涵直視,餘光卻瞥見廳內綁縛的紅綢,那是管家為了聶沛涵大婚而專程置備的,特意吩咐府內上下務必懸掛,不能有半分死角。從前鸞夙認為那紅是溫暖的紅,帶著她對江卿華的祝福與愧疚;然而此刻她卻覺得那綢緞如此猩紅刺目,令她不忍去看,又不得不看。


    她抬手拍掉聶沛涵鉗製在她下頜的手,冷冰冰道:“我與您素來玩鬧慣了,雖說不大忌諱男女之妨,但也不想讓芸妹妹誤會。您還是注意些為好。”


    “你知道她不是誤會。”聶沛涵忽然難以抑製地激動起來,左手置在案上緊握成拳:“你那日為何要去味津樓?你若不去……我幾乎要這麽認了。”


    “我去我的,與殿下無關。”鸞夙再次垂眸,態度依然冰冷。


    “無關嗎?事到如今你還敢說無關?”聶沛涵倏然從座上起身,脫口質問:“若是與我無關,那在你心裏誰是新?誰是舊?你又為誰左右為難?不敢決斷?”


    鸞夙仍舊不看他,也不迴答,目光落在窗外的雨簾之中,渺遠不知所蹤。


    “你早就知道了,至少在味津樓看見那三個字,你就知道了。但你一直在逃避,你假裝不知道。”聶沛涵語氣急躁,一改往日沉穩之風:“我問過你的,我用透骨釘威脅你,你不肯說;還有馮飛的事,你也躲著;屈方離開的前一日,我又去問過你……”


    聶沛涵此刻已是雙目通紅,可究竟是惱火還是懊喪,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他隻能狠狠盯著鸞夙,將鬱結在心中的一切都發泄出來:“鸞夙,我們不該是這樣的,哪怕你對我透露過一丁點兒心思,我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你太狠了!”


    “我有苦衷。”鸞夙隻說出這四個字來。她知道,她的辯解是如此無力,別說聶沛涵不信,她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


    聶沛涵的確不信。他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說出自己的心事:“在秋風渡的時候,我還在想,幸好事情在我掌控之中……可到了煙嵐城後,我去京州複命,路上我便覺得不妙……想必你不知道,那時管家每日呈信稟報府裏的情況,都會特意說起你的飲食起居。”


    話到此處,聶沛涵頗為苦楚地一笑:“你看,連我府上管家都看出來了,還有丁益飛……甚至是淩芸。唯有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想麵對。”


    “我有苦衷。”鸞夙依舊是這四個字。但這一次,她顯然已經語帶哽咽,強忍淚意了。


    聶沛涵抬手想要為她拭淚,卻被她躲過去了。於是他垂目看向自己右手虎口處的傷疤,自嘲地續道:“真正失控是郇明再次擄走你之後。我救你,你不領情就罷了;你瞞著我郇明的事,那日我拿透骨釘不過是想嚇嚇你,可你卻以為我真的會下手……”


    聶沛涵幾乎要將桌案的一角捏碎:“你那日說出來的話……你說我不尊重你,秘密你隻會告訴臣暄……最令我失望的是你說‘若有來世,避君三舍’。當時我就告誡自己該醒了,所以我毫不猶疑地紮了自己……”


    “可我是臣暄的女人。”鸞夙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無聲地哭了出來。


    聶沛涵再次哂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嘲她:“這不是問題……你知道的,這從不是問題。問題是你不想讓我知道。”


    “哢嚓”一聲巨響傳來,聶沛涵終是硬生生捏碎了案幾的一角:“你若早些讓我知道,我也不會答應臣暄,更不會去向父皇請婚……如今走到這一步,父皇的旨意已下,一切都沒有退路了!”


    “你真的不該再去味津樓。你應該想到,東方誤既然說我‘貴不可言’,又知道了你的存在,我豈能容他在外?他早已成了我的門客,在外頭替我辦事。你們說過的話,他也會一一向我迴稟。”


    聶沛涵說完這番話,屋內的氣氛一時凝滯起來。半晌,他才又逐漸恢複了冷靜,深深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為我會欣賞溫柔賢淑的閨秀……原來竟是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不是的。”鸞夙張了張口,有那樣一瞬間,她幾乎要將身世如實相告!可是“涵哥哥”三個字終究卡在喉中,沒能說出口。她想起了小江兒,那個女孩子已代她受了許多苦,她不能再剝奪她餘生的幸福。


    鸞夙的淚水從眼底紛湧而出,順著長睫劃過麵頰。種種委屈種種苦衷種種解釋,唯有化作一句話,還是那一句她強行用來說服自己的話:“我是臣暄的女人。”


    “但你哭了。”聶沛涵已習慣了她的口是心非,隔著桌案輕輕撫上她眼角的殘淚:“你若心屬臣暄,又為何要哭?”


    聽聞此言,鸞夙的眼淚落得更兇。她想要抬手拭淚,眼淚卻越擦越多,唯有再次垂下眸來,任由淚珠滑落裙裾,一如那日聶沛涵右手虎口落下的鮮血,一滴一滴,浸入心扉。


    “我與殿下身份懸殊……淩芸才是您的良配,鸞夙不是。”她這一句,不是指江卿華,而是指“淩芸”。淩芸是大家閨秀,能配得上南熙慕王;可鸞夙出身青樓,實在難以相配。


    事到如今,這卑賤身份後所隱藏的真相,她已無法再說出口了。


    “既然天意讓我知曉……你該給我一個機會。”聶沛涵隻死死握住她的右手,不容她再迴避。他的指腹摩挲著她掌中新生的肌膚,如此細膩柔滑,輕易便碾碎了他努力壘砌的一道心牆。


    鸞夙試圖抽迴自己的右手:“那你的婚事呢?還有你與世子的盟約?你已答應了他,難道要反悔不成?”


    聶沛涵的手勁沒有絲毫放鬆,依舊牢牢握住她:“婚事是退不了了,父皇已下了旨,況且丁益飛是我的老師……但我有分寸。”


    他堅定地看向她:“至於臣暄,我有我的法子……一切後果我一力承擔。”


    窗外的雨漸漸變小,最終化作朦朧雨絲。鸞夙與聶沛涵站在簷下並肩而立,一人墨黑服色,一人素白衣裙,倒也相得益彰。


    聶沛涵伸手接著簷下雨水,任由它從指縫徐徐滑落:“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就像這雨,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把握不住。”


    他一隻手攬過她的肩,輕撫她微濕的柔軟發絲:“我雖然總喜歡拿話噎你,但其實私下裏寡言得很。今日說了這麽多,但願你都能明白。”


    鸞夙雙手抵在他懷中,輕輕點頭:“我明白。”


    聶沛涵用力地緊了緊懷抱,又不得已鬆開了手:“我得走了。”


    “我去拿傘。”鸞夙欲轉身進屋。


    “不必。”聶沛涵製止了她,徑自邁入迷蒙細雨之中,剛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身看她:“你就信我一次。”


    “好。”她朝他報以微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細雨之中。


    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飄入,鸞夙覺得頰上又濕潤了。她也抬手任由雨絲輕撫掌心,再看著它們從她指縫間緩緩滑落。


    是誰曾經說過的,廊下細雨不過是一曲悲歡離合。而她的這一曲,早已黯然唱盡。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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