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鸞夙的別院出來後,聶沛涵徑直去了書房。他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為何麵對這個北熙的風塵女子,他會毫無顧忌,將自己多年來的籌謀如實相告。


    分明是可以將她冷落在別院的,派人死死看著她,保她衣食無憂便可。他這半月以來也的確是這樣做,對她不聞不問,刻意疏遠,隻遣了馮飛照料她。可今日他終是放不下她的傷勢。


    誰想這一探視,卻鬧得不歡而散。他明明毫無相瞞、據實以告,卻隻換來對方幾番諷刺、冷笑以對。若不是念著她曾救過自己,又有傷在身,他定會將這不知好歹的女人狠狠教訓一番。


    聶沛涵自問從不欠女人的情。這一次欠下的,他也定會尋個機會償還。


    聶沛涵兀自踱步入了書房,抬首卻瞧見已有人侯在此處,似是等了許久,便率先問道:“老師有事?”


    丁益飛看了看他的麵色:“殿下今日心情欠佳。”


    “老師知我甚深。”聶沛涵並不遮掩。


    “可是去瞧了鸞夙姑娘?”丁益飛再問。


    聶沛涵默認。


    丁益飛笑了:“她也算是個奇女子了,出身風塵,卻頗有膽識。”


    聶沛涵亦是噙笑:“何止有膽有識,簡直膽大包天。”


    丁益飛聞言麵色微變:“殿下似是對她很不同。”


    聶沛涵挑眉看向丁益飛:“老師有話大可直說。”


    丁益飛瞧著聶沛涵的坦然麵色,歎了口氣,道:“沒什麽,隻是想要提醒殿下,她是臣暄的女人。”


    聶沛涵輕笑一聲:“老師放心。”


    “但願如此。”


    聶沛涵看著丁益飛的憂慮神色,破天荒耐心解釋道:“聶沛鴻在秋風渡曾與我發生衝突,她也算是救過我一命……我欠了她,對她難免尊重些。”


    丁益飛這才笑了起來:“殿下素來不近女色,是以如今忽然對一個女人看重,老臣便會不安。”


    “老師這話有失偏頗,我對芸兒不好嗎?”聶沛涵停頓片刻,又緩緩道:“有恩必償,有仇必報,恩怨分明,也是老師從前教我的。”


    丁益飛聞言又是一笑:“如今老臣已沒什麽可教給殿下的了,惟有鞍前馬後,助殿下早償夙願。”


    聶沛涵迴歎:“也不知臣暄何時能將周會波生擒來,如今這世間恐怕唯有他最清楚龍脈之事……”


    “此事急不得,如今朝內大殿下和四殿下黨羽眾多,即便咱們有了龍脈的消息,隻怕也會泄露出去。不如多給臣暄一些時日,咱們也好籌謀籌謀,先剪除異己再說。”丁益飛沉吟須臾,又道:“臣暄可已知曉鸞夙的事?”


    聶沛涵蹙了蹙眉:“隻怕他如今剛逃出黎都,無暇顧及鸞夙……說來她也算無辜,倘不是因為臣暄,也不會被我挾持來此……”


    聶沛涵再看了丁益飛一眼,語中情緒莫辨:“我已答應了她,倘若臣暄半年之內未有迴應,我便放她迴去。”


    丁益飛果然長舒一口氣:“自該如此,臣暄倘若不重視她,留著也無用。左右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放了最好,殺了反倒招人閑話。”


    聶沛涵隻“嗯”了一聲,未再言語。


    丁益飛是看著聶沛涵長大的,對他的性情尚算了解,此刻見他還想著如何處置鸞夙的事,便有心岔開話頭,道:“殿下此去北熙,一走四月有餘,預備何時去京州複命?”


    聶沛涵不假思索:“明日便啟程,父皇年事已高,最為多疑,去得遲了顯我大不敬。”


    丁益飛很是滿意:“如此甚好,殿下考慮得仔細。隻是京州乃天子腳下,幾個未封王的皇子都在,殿下要小心。”


    “老師放心,”聶沛涵冷冷一笑,“聶沛鴻丟了差事,船又被燒,敢不敢迴來還是兩說;聶沛瀛沒有軍功,如今北熙又虎視眈眈,想來我此趟入京,應會受到諸多禮遇。”


    “殿下軍功顯赫,但也須提防‘功高蓋主’,遭人非議。”丁益飛有心提醒,又蹙眉道:“我還是不放心,讓馮飛隨殿下入京複命去吧。”


    聶沛涵深深看了丁益飛一言,也對這個老師知之甚深。近些時日自己一直派遣馮飛照料鸞夙,已是引起了丁益飛的不滿,他如今是要借這個進京麵聖的機會,將馮飛從鸞夙身邊調走了。


    聶沛涵不願為了鸞夙而與丁益飛發生衝突,隻點頭道:“好。”他看著丁益飛麵露一絲笑意,又道:“倘若此行順利,不出一月我便可來迴。這一月之內,煩請老師分神照顧府內諸事……包括鸞夙。”


    *****


    若不是馮飛前來辭行,鸞夙尚不知聶沛涵要去南熙國都覲見他的父皇統盛帝。明明他晌午時候才來探過自己,當時為何不說呢?


    鸞夙越想越覺聶沛涵此人心思難以捉摸,喜怒甚為無常。不過他不在慕王府內也好,若是他在府內,反倒會令自己心中添堵,凡事拘謹。


    隻可惜自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如今手傷未愈,正由南熙名醫診治之中,積蓄也被燒了,倘若自己伺機出逃,不但行動不便、身無分文,且先前的診治也將前功盡棄。鸞夙思來想去,這筆買賣不劃算得很,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在南熙治好了手傷,等著聶沛涵半年之後放人吧。至少也得向他索要些錢物才好。


    如此一想,鸞夙倒也心安理得在慕王府別院住了下來,南熙溫暖濕潤,氣候養人,自己權當是在此遊山玩水、頤養身心吧!


    除卻手傷未愈之外,令鸞夙留下的另一個理由,便是假淩芸的身份。那女子既敢假扮自己,必是多多少少知曉些淩府之事,唯此才可瞞天過海。那龍脈地圖一事呢?假淩芸又是否知曉?


    鸞夙越想越覺蹊蹺,倘若自己不將假淩芸的身份查探出來,即便是逃也逃得不安心。她思前想後,如今趁著聶沛涵入京州之際,是最好的查探時機。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看看這女子是否是另一半龍脈地圖的擁有者——淩府管家之女江卿華。


    此事好辦,卻也不甚好辦。好辦之處在於,小江兒特征明顯,足踝之上有龍脈的下半闕地圖,隻要一探便知真偽;可困難之處就在於,女子足踝很是私密珍貴,自己又是這等身份,她要如何接近假淩芸,讓她將足踝露給自己看呢?


    況且倘若這假淩芸當真是小江兒,自會將秘密守得死死的,隻怕更不會輕易將足踝示於人前了。


    鸞夙將自己關在別院內思慮著周密計劃,幾乎是茶飯不思。她思前想後整整十日,諸多法子定了又推翻,推翻再重來……如此反反複複卻也沒想出一個好法子來。


    轉眼已是臘月初一,鸞夙日日尋思著要如何不動聲色地接近假淩芸,誰知對方卻已主動登門造訪,倒是省卻了鸞夙許多煩惱


    “姐姐消瘦了。”假淩芸一進別院,便對鸞夙笑道。


    鸞夙撫了撫自己臉頰,笑道:“多謝淩姑娘關心,手傷未愈,終是一塊心病。”


    假淩芸聞言掩麵嬌笑:“我便說姐姐消瘦定是有旁的因由,卻還有不長眼的下人胡亂猜忌。”


    “哦?他們如何說?”鸞夙早知假淩芸前來定然有事,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假淩芸麵上一副天真之色,頗為爽快地道:“府裏都說,姐姐茶飯不思、日漸消瘦,隻因對慕王殿下思之甚深。”


    鸞夙隻覺十分可笑,睜大雙眼反問:“他們難道不曉得我的身份嗎?說得好聽些是客居在此,說得難聽些便是人質。”


    假淩芸微微一笑,盯著鸞夙迴道:“姐姐容貌迤邐,舉手投足風姿綽約,乃是女人中的女人……想是他們會錯意了……”


    鸞夙連忙解釋:“我遲早要離開南熙。”她見假淩芸麵上若有所思,再道:“從前我便說過,慕王待淩姑娘頗有不同之處,想來鸞鳳和鳴,才是早晚之事。”


    假淩芸立刻變得兩腮粉紅,一雙水眸盈盈汪汪,喚了一聲“姐姐……”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算是消去她的敵意了嗎?懷春少女果然是好騙的,隻要說上三言兩語她與情郎的好聽話,她便會立刻顯得親密起來。這一招成效顯著,百試不爽。


    鸞夙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正待再誇她幾句,補一補後勁,豈知院中卻忽然自牆外跳下一人,朝著鸞夙與假淩芸開門見山地相問:“你們兩人,誰是淩芸?”


    鸞夙大駭之下連忙轉身望去,不禁驚唿出聲:“是你?”


    來人正是許久未見的幽州郇明,瞧見鸞夙轉身,亦是迴笑:“一別兩月餘,姑娘可好?”


    鸞夙忽然想起郇明當日死死掐在自己頸上的手,那狠辣手段想來經曆過的人都會終身難忘。如此一想,鸞夙隻覺頸上又隱隱疼了起來。她餘驚未定,有些駭道:“郇先生來得不巧,慕王殿下進京了。”


    “正是挑了這日子才來,”郇明麵露一絲冷笑,再次重複問道,“你二人誰是淩芸?”


    鸞夙下意識地瞧了假淩芸一眼,但見她已是瑟瑟發抖,看著自己不敢作聲。


    鸞夙見假淩芸這副模樣,心中更是忐忑,忙道:“先生若再不走,我便喊人了。”


    郇明聞言嗤笑:“在下既進得來,便不怕姑娘喊人。姑娘若能喊來了人,也算本事。”


    鸞夙立刻心中一涼:“此處並無淩芸。”


    郇明哪肯相信,指著她二人道:“若是再不承認,我便都抓了。”言罷又轉向假淩芸,麵無表情問道:“是你?”


    “不……不……我不是淩芸,我不是……”假淩芸此刻已駭得語不成聲,卻又好似忽然想起什麽一般,指著鸞夙道:“她……是她……她才是淩芸。”


    郇明再次看向鸞夙,冷冷一笑:“我猜便是你。”


    鸞夙不敢否認,相反還生出了一陣奇異之感。眼前這人,曾在府院之中為淩府諸人樹碑祭奠,此刻又來尋找淩芸,足以證明他與淩府關係密切。


    鸞夙相信從郇明那定然能問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當然前提是要讓他相信自己是淩芸。


    況且她本來就是如假包換的淩芸,如此說來假淩芸方才為求自保直指於她,也並無錯處。


    鸞夙不禁猜測郇明為淩府建墳樹碑的目的——


    要麽他當真情深意重,乃是淩府故交;要麽他深謀遠慮,意圖立碑引來淩府後人,隻為龍脈。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值得她深入試探。這其實要比打探假淩芸的身份更重要得多,比起被人當槍使的假淩芸,或是小江兒,顯然幽州郇明要更高一籌,也更為深不可測。


    鸞夙終於決定賭一把,賭郇明乃是父親的知交舊友,而非意在龍脈。她終究不相信會有人心機深重至此,提前數年便冒險樹碑,隻為守株待兔,等候那不知何時會出現抑或是永不會出現的淩府後人。


    一百二十一塊墓碑,經年的悉心灑掃,她寧願相信是樹碑之人的誠摯心意。


    想到此處,鸞夙終是抬起頭來,對郇明道:“我是淩芸。”


    郇明沒有再說話,鸞夙也沒有再看假淩芸究竟是何表情,不過又是眨眼功夫,她已被郇明挾著消失在院牆之外。


    假淩芸至此才反應過來危機已解,卻仍是餘驚未定。她小跑幾步想要去尋丁益飛庇護,此時卻聽院外已幽幽響起了丁益飛的聲音:“芸兒莫怕。”


    假淩芸這才敢哭出聲來,抽抽嗒嗒道:“叔叔……她……鸞夙她……”


    “我都聽見了。”丁益飛安慰道:“從他一進門,我便察覺了……隻可惜沒看清他的相貌。”


    假淩芸大驚:“叔叔為何不救我們?”


    “我若出聲,鸞夙又豈會被他抓走?”丁益飛望著郇明跳進來的那處院牆:“她是你的威脅,我不能讓她留在慕王府……捉了才好,捉了便再也迴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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