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夙!”臣暄聞言立時從案上站起,喝道:“你渾說什麽?”


    鸞夙對臣暄的怒喝隻作未聞,仍看向原歧,淡淡問道:“不知貴客是否能遂了鸞夙所願?”


    這一番變故來得太快,原歧亦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瞥了一眼下座的臣暄,才對鸞夙問道:“你不是與鎮國王世子兩情相悅嗎?怎得忽然要與他脫離幹係?”


    鸞夙卻是自嘲迴道:“鸞夙區區風塵女子,實不敢高攀鎮國王世子。”


    話雖如此說,但臣暄風姿俊朗、風流倜儻,乃是北熙人盡皆知,不知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許、傾心以待。而眼前不過是個身份低賤的青樓妓女,縱然有幾分姿色,又怎會如此不識抬舉?


    原歧心中想著,又在鸞夙麵上打量一番,不禁對她另眼相看,遂再問道:“鎮國王世子待你不薄,此事已是黎都上下皆知,你又為何要與他劃清界限?”


    鸞夙這才哂笑一聲,如實迴道:“鸞夙掛牌之日,曾對諸位捧場的花客言道‘鸞夙之舞,自此隻為良辰知己而跳’。旁人大約都以為是歡場之言,做不得真,然當時鸞夙卻是在心底立過誓的!不瞞貴客說,自鸞夙跟隨世子之後,已被他三番五次要求在人前獻舞。從前鸞夙受寵,尚能推拒幾分,而如今……”


    鸞夙越說越見黯然,已完全沉浸在戲中之景:“而如今……我與世子緣分已盡,世子便全無顧忌了。三日前他說今日將有貴客臨門,讓我務必準備驚豔一舞……當時我便知曉,他從前對我說過的種種盟言,都隻在羅幃之中,縱然千般愛戀,也隻是百日恩寵……這一場情事猶如鏡花水月,隻得當做無痕一夢。”


    鸞夙本就姿容出眾,方才那一舞又是婉轉娥眉,此刻她一番言辭鏗鏘有力,恰好道出了風塵女子的卑微不幸。眾人隻見美人目中隱帶堅強,傷心又摻著幾分倔強,皆是不由動容三分,紛紛暗道臣暄負心薄幸。


    原歧見鸞夙言辭堅決,已想起臣暄在來時路上所言——他這幾日皆在聞香苑掌事姑娘房中歇下。如此一想,原歧已立時明白前因後果,原來是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而已。


    今日原歧難得心情大好,又見南熙聶沛涵在座,便有心想要調停幾分,遂破天荒對鸞夙安慰道:“實不相瞞,鎮國王世子用情之深,必定在你意料之上。他今日還曾對朕……對在下提及,與姑娘你鴛鴦交頸,十分纏綿。”


    鸞夙隻是輕輕搖頭,闔眼拭淚:“鸞夙雖出身風塵,卻也有心中所願。無論販夫走卒、皇天貴胄,高低貴賤皆不外論,隻願求得一心之人,白首恩愛永不相離。顯然世子並非良人。”


    聽聞鸞夙此言,原歧很是詫異:“你區區一介風塵女子,竟能妄想‘白首恩愛’……看來是世子將你寵壞了,讓你不分尊卑、不知好歹。”


    原歧麵上漸露不悅之色,又轉首看向臣暄道:“虧你將她托在掌上當做是寶,人前人後捧上了天,卻把人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起來。”


    臣暄聞言立刻從案前起身,神色凝重低眉請道:“夙夙年少無知,語出無狀,還望貴客恕罪。”


    原歧指著臣暄,這才又向鸞夙道:“你瞧瞧他待你如何?難道還不夠愛護?”


    鸞夙仍舊堅持己見:“世子憐香惜玉,卻不是獨我一人,這等愛護隻會徒增傷心,要之何用?”


    鸞夙牙尖嘴利,終是將原歧氣得拍案而起。他麵上不豫之色越發顯重:“下賤妓者!鎮國王世子又豈是你能高攀的?”


    豈知鸞夙麵上毫無懼色,對著原歧反駁道:“貴客此言差矣。男女之事,原不以身份貴賤而論。縱然販夫走卒,若得舉案齊眉,也不枉人世一遭;反之,即便天潢貴胄,若無真心情愛,亦是可憐之人。”


    “大膽!”原歧聞言已將手中酒杯摔落在地,隻聽“劈啪”一聲脆響,在鸞夙麵前碎裂開來。也難怪原歧會因此暴怒,他此生最愛權勢江山,於美人並無過多心思,縱然後宮佳麗無數,卻也都是擺設而已。尤其如今年過五十,房事越發力不從心,於情愛之上便更加淡了。


    正因如此,原歧子嗣甚是單薄,香火也險些難以為繼。此事是他畢生痛處,是以此刻忽聽鸞夙一句“即便天潢貴胄,若無真心情愛,亦是可憐之人”,他又豈會不怒?


    此時但見鸞夙已下跪請罪道:“鸞夙失言,望貴客恕罪。”言罷未等原歧再說話,已從地上執起一瓣酒杯碎片,將右手食指割破,在衣擺之上寫著什麽。片刻之後,鸞夙將一片殷紅衣擺從身上狠狠撕下,雙手奉上,再向原歧請道:“望貴客為鸞夙做鑒。”


    鸞夙此言甫畢,太監已立刻將“血書”捧至原歧手中。原歧接過大致一讀,隻對太監命道:“拿去讓世子瞧瞧。”


    太監又忙將“血書”送至臣暄手中。臣暄接過俯首細讀,麵色卻是愈見心寒。他連道了兩次“好得很”,才看向鸞夙道:“我與夙夙相識一場,今日隻得了‘一刀兩斷、亦已決絕’八個血字,實在好得很!”


    鸞夙別過頭去不看臣暄,語帶哀戚道:“能得世子一番青睞,是鸞夙畢生之福。隻是世子既無法滿足鸞夙所願,從前又為何要許下種種諾言?”


    鸞夙此時已是哽咽至極,卻強自忍耐著,再道:“如今多說無益……多謝世子這百餘日的愛護與照顧,也望世子能放過我。”


    臣暄聞言黯然半晌,才道:“我堂堂鎮國王世子,竟遭一個青樓女子所棄,說來當真可笑至極……也罷,我從不是強人所難之人,尤其對女人更不屑如此……”說著他已將血書又遞迴太監手中,對原歧道:“煩請貴客做鑒吧!從今往後,我臣暄與鸞夙再無瓜葛,今後各自嫁娶,絕不相問。”


    原歧眼見太監將血書再次送迴自己手中,最後問道:“世子可想好了?”


    臣暄輕歎一聲:“我原想為夙夙脫籍贖身,再收她做妾……如今看來,已沒這個必要了。”言罷他又想了想,轉首對堂內的拂疏道:“去將夙夙的賣身契拿來……這亦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臣暄此言一出,鸞夙再難自製,跌坐在地上掩麵低泣起來。那哭聲愈大,愈發撕心裂肺,惹得堂內眾人也是隱隱嗟歎。


    原本一對英雄美人,卻落得這般慘淡結局。


    原歧見鸞夙心意已決,臣暄亦無異議,便吩咐道:“拿筆來。”


    須臾,太監已將筆墨備好。原歧提筆在血書上寫下一個“原”字,算是為這一段轟動北熙的情緣做了一個了斷鑒證。


    太監將血書捧在手中吹幹,又送還至鸞夙手中。鸞夙看著那一個墨黑“原”字,這才勉強拭淚抽噎:“多謝貴客。”


    此時拂疏也已將鸞夙的賣身契取出,在臣暄的示意下交到鸞夙手中。鸞夙一手執著訣別血書,一手執著賣身契約,麵上表情極為苦澀,半晌再歎道:“鸞夙承世子憐惜,得以脫離妓籍……”


    她這一句話並未說完,已將地上的酒杯碎片再度拾到手中,又對臣暄道:“鸞夙能有今日豔名,全賴世子捧賜。今當永離煙花之地,雖薄有積蓄,皆是花客所贈,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足以為獻,敢以薦情。”


    鸞夙口中“情”字說完,已攬過肩上一縷秀發,用手中碎片狠狠割下。隻聽臣暄一聲驚唿阻止,鸞夙已執了一束青絲在手,再對臣暄淚痕漣漣道:“斷青絲,斬情絲。今日就此與世子訣別。”


    斷青絲,斬情絲,贈青絲,忘情絲。


    臣暄顫抖著伸手接過鸞夙的青絲,隻覺從未如此入戲。他原本便是出逃在即,亦將從此與鸞夙分別。如此一想,臣暄隻覺此刻好似是一場預演,麵上更帶了幾分黯然,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動了真情。


    他神色感慨再看向鸞夙,恰好瞧見她從地上起身,默然將賣身契和訣別血書收入袖中,俯身再對眾人行了一禮,施施然無言出了聞香苑大堂。


    臣暄一直望著鸞夙的背影,半晌才緩緩迴過神來,對拂疏命道:“叫你的人都下去吧。”


    拂疏忙將堂內的樂師、舞娘、丫鬟等人趕了出去,自己亦行禮退下。


    一時間,堂內隻剩序央宮諸人及聶沛涵在場,臣暄這才向原歧請罪:“今日教聖上掃興了,微臣罪該萬死。”


    原歧想起鸞夙方才的言語冒犯,亦是慨歎一聲:“到底是個青樓女子,不若大家閨秀來得懂事。這世間哪有男人能對女人一心一意?更何況你堂堂鎮國王世子,日後定要妻妾成群,接續香火……你且聽朕一言,此女子心性倔強,又出生風塵,與你並不般配。”


    臣暄聞言更是黯然,低低迴道:“微臣省得。”言罷又轉對聶沛涵道:“也教慕王看笑話了,在下慚愧。”


    聶沛涵斂去麵上魅笑,神色持重迴道:“是小王之錯,不該強求一睹芳容,否則也不會惹得世子與鸞夙姑娘生出這番齟齬。”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臣暄對聶沛涵擺手道,“她原就是個剛烈性子,若是認了死理,誰都勸不動……想來即便沒有今日一舞,我寵幸拂疏之事她也難以釋懷。”


    原歧見臣暄麵色痛楚不堪,再歎道:“可見女人實在寵不得。你若當真不舍,朕這便命人將她綁迴來,又何須你如此難受?”


    臣暄卻是立時迴拒:“多謝聖上美意,隻是微臣不欲強人所難……隻要夙夙過得自在,就此放手也無妨了。”臣暄從案上再次起身,又對原歧拱手請道:“微臣忽然有些抱恙,恐怕今晚不能赴聖上的壽宴了,萬望聖上恕罪。”


    “準了。”原歧隻淡淡迴了兩字,他心中也有自己的顧慮。臣暄是鎮國王家中獨子,從小性情衝動跋扈,且對美人癡迷甚深。近幾日他瞧著臣暄與聶沛涵已相處得不算融洽,再加上今日這遭事本就是聶沛涵一時興起所致,他也擔心臣暄會因此心中添堵,再對聶沛涵做出無禮行徑。


    倘若臣暄當真因為鸞夙一事,在壽宴之上惹出亂子,與南熙諸人或者國舅周家針鋒相對,那才真正是攪了自己的五十大壽,且還丟了北熙顏麵。


    如此一想,原歧更加認定臣暄不應赴今夜的壽宴。可臣暄到底是鎮國王世子,如今南熙虎視眈眈,原歧自問還須得倚仗臣家,便隻好對臣暄安撫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且安心玩樂幾日,便會將她拋諸腦後了。”


    臣暄仍舊神色痛楚,再對原歧拱手道:“微臣盡力而為吧。倘若聖上無事,微臣欲先行告退了。”


    原歧朝臣暄擺了擺手:“去吧!朕也起駕迴宮了。”


    臣暄又深深看了聶沛涵一眼,才低言告辭,頹然出了聞香苑……


    *****


    一個時辰後,黎都南城門。


    十餘人騎著高頭大馬匆匆出城,守城將士照例攔下當先一人,盤問道:“何事出城?”


    被盤問之人星眉朗目,卻是朗星。他從懷中拿出通關牒文,理直氣壯道:“南熙賀使,奉吾皇之命前來黎都送上賀禮。如今任務業已完成,急召南下。”


    守城將士冷哼一聲:“原來是南熙蠻子,快走吧!”一揮手將眾人放行。


    與此同時,黎都東、西、北三個城門,也各有一批鎮國王府家臣,打著尋找世子寵姬的名義,成功出城。


    黎都城內喜氣洋洋,序央宮中壽宴已開,而城外卻是風雲突變,不日將有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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