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迴到聞香苑時,已是黃昏天色,她嗬氣搓著手進了隱寂樓,當瞧見臣暄仍在時,不免有些意外。


    臣暄瞧了瞧鸞夙的披風下擺,但見其上已沾染了秋色寒氣,隱帶濕意。他再望向鸞夙表情,低低問道:“你去了原香寺?”


    這話當真明知故問。鸞夙淡淡一笑:“宋侍衛真是知無不言。”


    臣暄沉默片刻:“你在寺裏遇到了故人?”


    鸞夙不動聲色反駁:“難道世子不欲鸞夙與旁人說話嗎?”


    “我並非此意,”臣暄解釋,“此人並非善類,你離他遠一些。”


    臣暄的這句話倒是引來了鸞夙的興趣,她挑眉看向他,問道:“怎麽?那黑衣公子是黎都的公卿子弟?”鸞夙口中問著,心中也不禁迴想起那黑衣公子的風采,此等絕世,貴氣天成,即便臣暄說他是序央宮內的皇太子,鸞夙也是信的。


    豈知臣暄卻淡淡否認:“不,我隻是與他交過手。”


    原來是對頭,難怪。鸞夙並未多想,隻迴道:“世子放心,何事當說,何事不當說,鸞夙心中自有分寸。”


    即便那黑衣公子是臣暄的對頭,鸞夙亦無法對其產生反感情緒。就憑借他在原香寺內那一番緬懷淩恪的感歎之語,她已是對那黑衣公子肅然起敬。


    臣暄見鸞夙言辭冷淡,也不再多說,隻道:“你將我的書冊拿來。今日我困乏不堪,想歇下了。”


    “在這兒?”鸞夙指著自己香閨,驚疑反問。


    臣暄聞言蹙眉:“你如今身子大好,已能獨自穿過半個黎都城了,難道還要趕我走?”


    鸞夙一時語塞。是了,她病了十餘日,痊愈之後又見臣暄與拂疏親近,兩樁事情摻在一起,令她險些便要忘了,她與臣暄尚在戲中。


    從前臣暄日日在此歇下,如今他要繼續做戲,她自是無法迴絕,亦無理由迴絕。


    鸞夙隻得將臣暄的書冊從架上取下,奉至他手中,再道:“勞煩世子先行移步,我走了大半日,想要入浴。”


    臣暄接過書冊,點頭道:“我先去拂疏那處,你收拾妥當可命丫鬟去尋我。”


    命丫鬟去拂疏那裏請他?鸞夙自問做不出來。難道要讓聞香苑眾人以為,自己在與拂疏爭風吃醋嗎?哪裏有將男人從另一個女人的香閨中請出來的道理?鸞夙隻當是聽了個笑話,麵上淡淡一笑,將臣暄送出了隱寂樓。


    待丫鬟將沐浴之事備置妥當時,夕陽已落,夜色已沉。鸞夙兀自伏在浴桶邊緣,任由熱水輕拂全身,心中哀愁揮散不去。今日原香寺一行,勾起了她的前塵往事,再加上知曉有人特意前來憑吊,心中更添幾分感慨。


    鸞夙在心中告誡自己,除卻與淩府相關之事以外,這世間已再無閑人閑事能令她憂愁。


    想得越多,便越是難受。鸞夙從惆悵之中迴過神來,將一頭秀發高高挽起,撩起清水開始擦拭全身。一炷香後,水溫漸涼,鸞夙不欲折騰丫鬟添水,便有意起身出浴。豈知剛剛支起一隻手臂,卻忽聞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來人卻並不出聲。


    鸞夙在心中暗暗驚疑,屋外明明有丫鬟守著,自己又並未傳喚,為何會有人擅自進來?她將支起的左臂放迴浴桶之中,望向屏風外頭,問道:“是誰?”


    此話甫畢,鸞夙已隱約看到一團黑色人影出現在屏風之外,她映著燭火仔細看去,來人似乎是個男子。


    青樓之中最忌諱黑色,無論男女皆是穿得花枝招展,唯有臣暄喜穿素色,卻也是以白色錦緞為主。鸞夙立時明白香閨之中進了陌生人,不禁驚唿出聲:“是誰?再不出聲,我便喊人了。”


    誰知來人仍不做聲,隻兀自徐徐邁步逼近。鸞夙睜大眼睛瞧著那團黑影朝自己走來,心中更是大駭不已。但見那黑色身影愈來愈近,終是繞過屏風之後,露出半張俊顏看她:“美人出浴,在下甚有眼福。”


    “是你?”鸞夙一時大感詫異,這不正是今日下午才在原香寺內見過的黑衣公子?鸞夙記得他好似姓南,家中行七。然而轉念再想起他方才口中的“美人出浴”四個字,又立時記起自己此刻尚在浴桶之中。


    雖說夜色闌珊,燈火黯淡,自己在暗處,春光並不外露。但鸞夙仍下意識地雙手環胸,“啊”的一聲驚唿出來。“來人”兩字尚未出口,鸞夙隻覺麵上已多出一隻溫熱手掌,按在了她的口鼻之上。


    鸞夙頓感既驚且羞,又聞唿吸之聲在耳後縈繞:“鸞夙姑娘若想活命,還是莫要出聲了。”言罷隻聽一聲輕笑,自己已被人忽然鉗製住雙臂,未及鸞夙反應過來,她已被來人一舉抱起,從浴桶中濕淋淋裸身而出。


    溫熱手掌貼著雙肩,鸞夙頓覺天旋地轉,隨即那溫熱之感又迅速撤離,被一床厚重被褥取而代之。待鸞夙緩過神來之時,自己已然裹著一床被褥,被黑衣公子卷在了懷中。


    “南七公子這是何意?”鸞夙詫異低問。


    被喚作“南七”的公子邪魅一笑,俯首看著懷中美人:“驚而不慌,且沉且穩,還能記得我的姓氏,臣暄著實眼光不錯。”


    鸞夙麵上通紅:“公子想要做什麽?”


    “做什麽?”黑衣公子再露一笑:“自是做快活之事。”言罷他已不顧美人驚唿,一個飛身出了鸞夙香閨。鸞夙被緊裹在男人懷中,眼風掃向隱寂樓外,隻見兩名丫鬟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宋宇亦是撫著胸口,靠在簷廊之下勉力支撐。


    此時南七公子卻忽然緩下身形,對著地上的宋宇笑道:“勞請轉告鎮國王世子,鸞夙姑娘在下喜歡得緊,鬥膽奪美了!”


    “了”字未了,鸞夙又覺一陣天旋地轉,隨即耳中隱隱聽得嘈雜漸起,應是已驚動了聞香苑上下。然而這公子的身形實在忒快,待到嘈雜之聲漸大時,自己已被他甩入一輛馬車之內,疾馳而去。


    鸞夙仍舊頭暈目眩,半晌才勉力從被褥之中抽出一隻胳膊,在額上撫了半晌。她四下打量馬車之中,但見這車內不僅有冰絲為簾,雕花為柱,更以狐裘為墊,甚是奢華。


    鸞夙伸手掀開簾帳,黑衣公子正在駕車而行。他轉首瞧見一隻玉臂裸露在外,不禁迴首調侃鸞夙:“夜深露中,當心著涼。”


    不知為何,鸞夙對這自稱“南七”的黑衣公子並不害怕,亦不反感。大約是受了在原香寺內偶遇的影響,她隱隱覺得,這公子今日所說之話皆是肺腑之言,亦不會對她過分為難。


    如若他的目標當真是自己,今日下午在原香寺內早便動手了,又何須等自己迴到聞香苑中?鸞夙在心中暗暗分析,他擄劫自己唯有一個可能——臣暄。


    鸞夙不禁想起她與這黑衣公子初見之景。那日自己在怡紅閣後院剛救下臣暄,他便突然憑空出現,分明似是追著臣暄而來,極有可能便是重傷臣暄之人。


    還有今日晚間臣暄的言辭,提及這黑衣公子時分明十分顧忌,還道二人曾經交過手……


    這種種跡象皆已表明,外頭駕車的黑衣公子南七,與鎮國王世子臣暄,是敵非友。倘若她猜得不錯,今日下午在原香寺內的偶遇,定是這黑衣公子刻意為之,目的便是要讓隨護自己的宋宇將此事轉告臣暄所知。


    於是才有了今晚這一出浴中擄劫的戲碼。


    可這黑衣公子究竟意欲何為,鸞夙自問猜不透。難道是想讓鎮國王世子丟盡顏麵?須知她鸞夙乃是臣暄專寵,此事就連武威帝原歧也知道一二。倘若自己被人擄走,坊間傳言必然失貞,即便日後自己再被臣暄救迴,亦是殘花敗柳委身於人,臣暄自然再無麵目見人,還會被冠以“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無能之名。


    鸞夙越想越覺極有可能,再想起自己無端被卷入這場紛爭之中,更是對臣暄恨得咬牙切齒。她將身上的被褥裹緊,心中祈禱這南七公子最好尚存人性,不會對她獸性大發,做出逾越之舉。


    這般想了半晌,車輦已是緩緩停下。鸞夙迴過神來,瞧見黑衣公子已掀開簾帳,邪魅笑道:“得罪姑娘了。”說著又伸手進來,將她連人帶被一並從車內抱出。鸞夙麵上登時一紅,摻著四分擔憂、三分羞赧、兩分後怕、一分無知無畏,縮在被褥裏任由他將自己抱向屋內。


    但見黑衣公子單腳踢開房門,一手卷著被褥,另一手從腰間取出一物,探手將案前燭台點亮,才又將她放到屋內僅有的榻上。


    鸞夙死死拽著被角,拚命想要擠出幾滴眼淚。誰想黑衣公子已猜中她的把戲,冷笑出聲:“姑娘莫要再裝了。雖說常人都憐惜梨花帶雨的美人,可在下卻恰恰相反,最討厭看到女人掉淚。”


    鸞夙立時吸了吸鼻子,秀眉微蹙斥責道:“我看公子氣質非凡,應是黎都公卿子弟,怎得做出這種下流勾當?”


    黑衣公子鳳眼微眯,反聲一問:“哦?不知在下做出了何種下流勾當?”


    鸞夙未料到他竟如此厚顏,不禁氣得雙眸大睜,羞怒道:“你你你……你竟然……這還不算下流?”


    公子見狀放聲一笑:“人人都道臣暄的寵姬口齒伶俐,芙蓉園中舌戰群卿,怎得今日一瞧,卻是個口吃?”


    鸞夙見他尚且有心思調侃,暫時放下心來,再聽聞他直接稱唿臣暄其名,更印證了她方才的分析:眼前這顛倒眾生的俊美男子,果然是臣暄的死對頭!


    “下流!”鸞夙氣結,落了下風,隻能說出這兩個字。


    此時但見黑衣公子雙手負立,俯首看著榻上的鸞夙,直將她從頭至尾打量了一遍,目光才最終落定在她裸露的玉足之上,噙笑迴道:“在下不僅未對姑娘言行猥褻,還好心為姑娘尋來衣被遮體,又怎能算是下流?倘若在下當真下流,那如今姑娘用來蔽體的,可不是被褥了。”


    如若不是自己眼下裹在被褥之中,鸞夙當真想要伸手掌摑於這黑衣公子。然而自己衣不蔽體,又受製於人,如何敢再出語招惹?鸞夙想想有些後怕,遂下意識地住了口,破天荒地並未還嘴。


    黑衣公子見狀,倒也未再多言,隻轉身出了房門。片刻之後,他再迴來時,手中已多了一套水藍色衣物,兜頭扔在鸞夙身上,淡淡撂下兩個字:“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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