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臣暄入了序央宮,鸞夙一直忐忑不安。她在隱寂樓內兀自獨坐,對著那幅臣暄所贈的《春江花月圖》怔怔出神,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二人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自從怡紅閣後院救下臣暄迄今,轉眼已有半載光景。他養傷時他為她提點曲賦,她掛牌時他請她援手相助,他贈她劉派真跡,他對她諸多包容……人皆有情,縱然知曉彼此不過是一樁交易,她仍舊為他進宮後的安危擔心不已。


    這樣的男子,清俊風逸、高山仰止,銳可文韜武略,潤可溫存如玉,應是世間女子皆會傾心之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鸞夙自問,倘若沒有這一樁彼此利用的交易橫亙於二人之間,她未必能守住自己的心。


    可現在,她卻不得不堅守心房。她隻怕如今他的溫存以待皆是逢場作戲,正如他曾經所言“人生如戲”。鸞夙在心中暗自告誡自己,臣暄的萬般寵溺僅僅隻是戲中之景,他們不過是盟友關係。待到功成之日,他是俯覽天下,她必悄然歸去。在他麵前,她不能動念,亦不敢動念。


    “鸞夙姑娘,您午膳未用,晚膳多少吃一點吧。”她正出神深思,忽聽一個丫鬟在門外道:“世子如若知曉您茶飯不思,定然心疼。”


    鸞夙轉首見丫鬟端著飯菜立在門外,隻淡淡道:“端下去吧,我並無胃口。”


    丫鬟見狀,隻得又退了下去,將此事稟告墜娘。墜娘自然知曉臣暄去了何處,亦了解鸞夙為何茶飯不思,她想了半晌,對那丫鬟道:“去喚朗星來,勸鸞夙進飯。”


    一炷香後,朗星入了隱寂樓,端著飯菜站在鸞夙屋前道:“從前旁的姑娘都為了保持身段不敢吃飯,你卻毫不顧忌,饕餮口腹之欲。如今這樣的胃口,可不像你。”


    鸞夙見是許久未見的朗星,隻得迴歎:“你進來吧。”


    朗星端了飯菜而入,自顧自坐在鸞夙對麵:“今日燒的都是你愛吃的菜式。”


    鸞夙拾起筷子,在盤子中翻了幾翻,又將筷子放下。


    朗星仔細打量了鸞夙半晌,低低感慨:“外人都道聞香苑鸞夙乃是鎮國王世子專寵,顏如渥丹、桃羞李讓,怎得今日我瞧著,你好似比從前還要憔悴消瘦許多?”朗星終是問道:“臣暄待你不好?”


    鸞夙緩緩搖頭:“不,他待我很好。”自是好的,她憔悴消瘦,不過是因為心中藏了事,藏了與臣暄之間的天大秘密。隻要此事一日秘而不宣,她便一日須得殫精竭慮,又怎會豐潤?


    鸞夙看向朗星,補充道:“你不要多想,我們十分要好。”


    朗星這才點點頭:“自掛牌那日臣暄搶了繡球之後,我便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你……其實我是有心避開的,我擔心自己與你走得太近,會惹別人不高興。”


    鸞夙自然知曉朗星所指的“別人”是誰:“朗星,謝謝你。”


    朗星點點頭,將案上的飯菜往鸞夙麵前一推:“若要謝我,便將這飯吃了。鸞夙,你不是兒女情長之人,你就這麽喜歡臣暄?”


    鸞夙有些不解:“你從前不是屬意我選他嗎?如今我選了他,怎得又不見你高興?”


    朗星歎氣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你變了,自從和臣暄一起之後,你就變了許多。性情好似更沉穩了,然而笑容也勉強了。”


    性情自然是要沉穩的,笑容在人前自然也是勉強的,隻因一切皆是做戲。看來自己做戲還是做得不像,亦或是朗星太過觀察入微。


    鸞夙隻聽朗星再道:“我與你自小玩在一處,在這聞香苑裏,我早已將你當做半個親人。如今你有心事、鬱鬱寡歡,我自然是擔心的。鸞夙,倘若臣暄對你不好,抑或是你與他在一起過得不開心,不若便和他斷了吧。以你的才貌,值得有人贖你脫籍從良。”


    鸞夙知曉朗星誤會了,大約是他見臣暄日日流連聞香苑,卻從未提出要為她脫籍贖身,才會令他誤會臣暄是逢場作戲。個中情由自是不能與朗星說的,鸞夙想了想,正尋思要如何對他解釋,卻忽聽一個聲音在門外道:“是誰在挑撥離間?”


    鸞夙聞言立刻眸光一亮,循聲望向門外,但見臣暄身著世子朝服,正清俊持重地立在門外。鸞夙立刻起身相迎,臣暄卻已兀自抬步入內,邊走邊道:“本世子不在幾個時辰,便有人想要拆散我與夙夙了?”


    朗星自知失言理虧,起身對臣暄見禮道:“朗星是為鸞夙著想,並無它意。自知失言,還望世子恕罪。”


    臣暄攬過鸞夙,打量了朗星半晌,沒有說話。


    鸞夙見狀立刻解釋道:“朗星是過來與我送飯的,見我茶飯不思,才誤會了。”她轉首朝朗星使了個眼色,啐道:“還站著做什麽,徒惹世子生氣,快走吧!”


    朗星這才對臣暄再次頷首請罪,匆匆而出。


    臣暄望著朗星背影,幽幽道:“我從前便對墜娘說過,他要毀在一張嘴上。”


    朗星是伶倌,自是靠嘴吃飯,若說是毀在一張嘴上,也並非沒有可能。鸞夙在心中暗自想著,卻不欲讓臣暄再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於是忙岔開話題道:“此次進序央宮,原歧可有為難於你?”


    臣暄這才迴首看她,笑道:“我這不是安然無恙迴來了?你瞧我可有斷手斷腳?”


    這句話明明是笑著說的,然而聽在鸞夙耳中卻有一種莫名的落淚衝動。她深深一笑:“迴來就好。”


    臣暄即刻有些動容之意,再看鸞夙案上的飯菜,悠悠問道:“我方才聽你說,朗星是見你茶飯不思,才誤會我對你不好?”他看著鸞夙:“茶飯不思?你為何不用膳?”


    鸞夙自不會承認心中所想,別過臉道:“我午膳進得多了,沒有胃口。”


    臣暄並未戳破,隻盯著鸞夙一張不施粉黛的清麗容顏細看。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原歧麵前說過的話——“微臣雖擔了風流虛名,卻從未真正沉溺花叢之中,過往情事,大多是逢場作戲,無法投入。唯有鸞夙……”


    臣暄自知,他這一番話雖有迷惑原歧的嫌疑,卻並不見得沒有幾分真心。他如今已二十有二,並非初涉花叢的毛頭小子,美人於他,俯拾皆是,萬花叢中,他亦是來去自如。然而在他鎮國王世子心中,美色遠不如美酒香醇,美酒尚可一醉解憂,美人卻從不能讓他沉迷其中。


    過往情事,他一向浮光掠影、蜻蜓點水,唯有鸞夙,他認為不同。


    眼前這個女子,原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卻一朝跌落,從相府閨閣誤入煙花柳巷。若是換做旁人,隻怕早已向命運妥協,或是以死求得解脫,而她卻肯咬牙隱忍,隻為心中一個信念。鸞夙委實牙尖嘴利、性情固執,卻又心存善念、知書達理。無論美貌、才情,還是性格、思想,她都是獨特的,是他從前並未見過的,惹得他想要一探究竟。


    臣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漸漸陷落,可那日鸞夙舉薦拂疏吟歌之時,他心中分明大為光火,一反往日沉穩性格。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原本想要淺嚐輒止的心態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深沉。若說是對鸞夙日久生情,也不見得,可她的確如香醇美酒,令他越品越醇,直至沉醉其中。


    他蘇醒睜開眼的那一刻,便已知道她是個美人,她的缺點、優點,在他眼中都是可愛之處。也許從她救他性命開始,他已注定要與她產生牽絆。他的命都是她援手所救,還有什麽不能給她?縱然知曉她刻意緊閉心扉,縱然知曉她欲功成身退,可他還是動了幾分心思。


    該如何留下她?告訴她他願意與她笑看江山、閑談落花?承認他已戲假情真、險將不拔?隻是他如今身陷敵營,自身難保,這些話,他還不能輕易對她說出口。他不能害了她。


    他唯有告訴自己,如今情思方動,未到深處,這一切的一切,仍可遏製。他隻要堅信與她乃是戲中之景、景中之情,他相信憑借他的意誌,必可斬斷這淺淡情絲。


    人生如戲,臣暄在心底告誡自己。戲未落幕之前,他決定繼續保持緘默。


    想是自己沉默了太久,待臣暄再迴過神來時,恰好聽到鸞夙理直氣壯地問:“你瞧著我走什麽神?我都喚了你好幾聲了!”


    臣暄幹笑出聲:“沒什麽,在想方才與原歧說過的話。”他將冕冠摘下,再看了一眼案上飯菜,對她道:“菜都涼了,我去更衣,你叫人重新燒菜吧!權當陪我吃一些。”


    鸞夙端起飯菜,歎了口氣:“好吧!我去請墜姨吩咐燒幾個你愛吃的菜。”言罷已端了托盤開門而出。


    臣暄望著屋門半晌,才微歎一聲,換下朝服。方更衣完畢,但聽屋外有丫鬟道:“鸞夙姑娘,天色已暗,小奴奉墜媽媽之命,來送些燈油香燭。”


    “進來吧。”臣暄低低迴道。


    丫鬟一愣,忙在屋外恭謹道:“叨擾世子,萬望恕罪。”言罷輕輕推門而入,將屋內香燭一一換上新的,又將案前燭火點燃,再道:“這是咱們聞香苑自己研製的醉香,在屋內點著可助安眠,白日裏千萬點不得,否則一整日都要困倦無力。”


    臣暄頷首:“下去吧。”


    說話間,鸞夙已端著一壺酒歸來。她見屋內燈火通明,便知是有人送來了香燭。臣暄將方才丫鬟的話對她轉述了一遍,笑道:“定然是墜娘覺得你太辛苦,才特意命人將這醉香送來點著。”


    鸞夙撫了撫自己半麵臉頰,歎道:“這醉香不是助眠嗎?可見聞香苑上至墜娘、下至朗星,都覺得我憔悴了。”


    臣暄聞言哂笑:“你才多大,正是如花年紀,哪裏來的感歎。”


    鸞夙搖了搖頭:“墜姨曾對我說過,十六歲的姑娘在青樓裏,已是要走下坡路了。”


    臣暄見鸞夙感歎紅顏憔悴,有心開解她,便將兩隻酒杯斟滿,道:“咱們先喝兩杯。”


    鸞夙蹙了蹙眉:“菜還沒上,你急什麽?”口中雖如此說,到底還是端起了杯子。


    臣暄沉吟片刻,率先道:“第一杯,願夙夙大仇得報。”


    鸞夙與臣暄碰了杯:“我祝世子擺脫黎都束縛。”


    二人將杯中之物飲盡。


    臣暄又將杯子斟上,再道:“第二杯,願夙夙紅顏永駐。”


    鸞夙笑著接過酒杯:“我祝世子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臣暄在口中重複一遍,才與鸞夙碰了杯,一飲而盡。


    屋內燭火影影綽綽,隱約散出莫名香氣,想來便是方才丫鬟所說的醉香。臣暄看著鸞夙嬌顏,再將酒杯滿上,聲音有些喑啞道:“第三杯,願夙夙……早覓良人。”


    鸞夙就著燭火看向臣暄,卻是揉了揉眼睛,笑迴:“我也祝世子……”話還未說完,她卻已是雙眼迷蒙,聲音嬌媚:“這酒勁真大……我有些暈,還發熱……”


    臣暄聞言笑了笑,亦覺得有些燥熱。他正待嘲諷鸞夙量淺,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妥,立時變了臉色,驚道:“這酒有問題!”


    此時鸞夙已是神誌不清、燥熱不堪,連說話也帶著幾分呻吟之意:“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臣暄麵上青筋已露,強力克製自己:“這酒裏是……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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