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聽到這聲音,再瞧著眼前荒蕪的夜景,鸞夙著實嚇了一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她連忙迴首朝身後看去,但見皎銀月色之下,有一年輕公子著一襲黑色錦衣,正輕輕淺淺地俯首瞧著她。


    鸞夙迅速打量眼前此人,見這黑衣公子鳳眼狹長,雙手負立,氣質魅惑,風流自成。旁的不提,單是那一雙流溢光彩的幽潭深眸,便已足夠惹人淪陷。


    許是被這月光氤氳所致,黑衣公子美雖美矣,卻顯得甚是陰柔。鸞夙從前見朗星反串女旦,已覺得美極,今日見了這黑衣公子才知,美貌於人無分男女,隻看氣韻。


    鸞夙兀自陷入了黑衣公子的魅惑之中,怔了半晌才迴過神來,恰好聽見對方重複問道:“兄台找誰?”


    鸞夙打了個激靈,連忙壓低嗓子裝作男聲,幹笑道:“嗯……那個……今晚天色不錯,小弟出來隨便轉轉,隨便轉轉……公子為何在此?”


    黑衣公子並未即刻迴話,隻仰首望了望月色,半晌,緩緩迴道:“今夜天色不錯,在下也是隨便轉轉。”他的身形挺拔高頎,聲音平穩不見波瀾,唯獨幽深鳳眸中流瀉出一絲笑意,顯然是在戲謔鸞夙。


    “啊哈哈!真巧,真巧。”鸞夙麵上附和著,心中卻懷疑這黑衣公子是方才所救之人的仇家,不禁有些後怕,暗自思忖起逃生之策。


    她心裏正忐忑不安,但聽黑衣公子又問:“兄台方才為何尖叫?”


    “啊?我尖叫了嗎?”鸞夙故作驚訝地反問,然後又自問自答:“哦……那個,此處荒無人煙,甫一瞧見公子,驚為天人……也許,可能,便不自覺地尖叫了。”


    “哦?原來是‘驚為天人’,不是‘驚為惡鬼’?”黑衣公子再次露出一抹魅笑,對鸞夙道:“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在下既與兄台有緣,不若咱們小酌幾杯敘敘情誼?”


    鸞夙巴不得腳底抹油,怎敢應承?立刻拒道:“那個,改天吧!實不相瞞,小弟是因為……因為……”


    她想起方才朗星猜測那受傷男子是與人爭風吃醋動了手,便套用了這個情由,磕磕巴巴地迴道:“實不相瞞,小弟今日來怡紅閣喝花酒,怎奈相好的姑娘還有別的相好,小弟與人相爭,落了下風,因而才……才在這裏躲一躲。”


    黑衣公子仍舊掛著那抹魅笑,好似信以為真,頷首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兄台如此,也不為過。”他沉吟片刻,又認真地問:“兄台可要在下襄助?旁的不說,幾分力氣還是有的。”


    鸞夙聞言定了定神,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的黑衣公子不僅長得好看,就連聲音也是抑揚頓挫、急緩有致、低沉迷離,煞是好聽。


    可鸞夙也是懂輕重的人,知道此時不是欣賞男色的時候,她想起黑衣公子的問話,連忙擺了擺手,假作曖昧一笑:“公子好意小弟心領了。隻是今日聽聞‘南熙第一美人’也在此處,小弟恰好借機與舊相好斷了幹係,去探探南國美人。”她邊說邊看向四周,故意提高聲調道:“咦?我怎得跑了這麽遠?公子知道如何迴怡紅閣嗎?”


    黑衣公子幽眸閃爍,定定瞧了鸞夙片刻,才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第二個岔路左轉便是。”


    鸞夙連忙雙手抱拳,對黑衣公子道:“多謝多謝!小弟不妨礙公子賞月了,祝公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咱們後會有期。”


    “在下也祝兄台達成所願,美人在抱。”黑衣公子仍舊負手而立,語氣淡淡噙笑而迴:“後會有期。”


    不知怎的,鸞夙隻覺這人說話別具深意,令她毛骨悚然。然而對方願意放人,她也不會多做停留,便頭也不迴地朝西北方向快步走去……


    初春時節寒意料峭,荒蕪之處颯颯風起,送來空中幾縷清香,好似女子所佩的香囊。夜風吹得錦衣下擺幾欲淩亂,黑衣公子卻仍舊站在原地,迎風望向鸞夙消失之處,對著虛空夜色冷冷命道:“去查查這女子的底細。”


    此話方畢,一襲黑影已在夜色之中一閃而過,追著鸞夙的足跡而去。與此同時,又一黑影從暗中走出,也看向鸞夙離開的方向,恭謹稟道:“殿下,她把人救走了。”


    黑衣公子聞著空中若有似無的香氣,唇畔勾笑:“無妨,倒省得本王出手救人……也算是他命不該絕。”


    *****


    鸞夙幾乎是一鼓作氣跑迴了聞香苑,心中越想越是後怕,已將要看南熙第一美人的初衷忘得一幹二淨。她覷了旁人不注意的時候迴了屋子,剛打開房門,便猝不及防撞在一人胸口之上。


    鸞夙驚魂未定,差點又驚叫出聲,待看清是朗星,立刻撫著胸口道:“你嚇死我了。”


    “我從前也是這樣,怎得沒見你害怕?”朗星蹙眉問道:“我走之後可有異常?”


    鸞夙點點頭:“遇到一個黑衣公子……”想了想,又覺那人對自己並無實質性傷害,便索性省了口舌,道:“也沒什麽,不過是你指的路不對,我迷了路,好在最後摸清了方向。”


    朗星聞言冷哼一聲:“你這個不認路的女人,定是自己走錯了,還來怪我。”


    鸞夙無意與朗星在此事上多做糾纏,隻擔心今晚所救的男子,遂轉了話題,問道:“救下的那人如何了?”


    朗星指了指簾帳之內:“喏,在你床上養著。”


    鸞夙氣得幾乎跳腳,重重朝他胸口捶了一拳:“你怎能將他放在我這裏?不知道男女有別嗎?”


    “難道要放到我那裏?”朗星假裝吃痛,撫上胸口:“我可是與人睡通鋪的。”


    鸞夙這才想起,朗星是伶倌,並不似她這般有單獨的秀房,而是與另外兩名伶倌共住一室。


    “誰要你非得救他,如今可知道麻煩了吧?”朗星語中帶著冷嘲:“他身上傷口眾多,我已尋了傷藥包紮好了,隻怕他受傷過重,救不迴來。”


    鸞夙聞言快步走進簾帳之內,果見有一男子平臥在自己榻上。隻見他精裸上身,大小繃帶在胸前歪七扭八地交錯,一看便是朗星的包紮手藝。


    鸞夙不禁有些失笑,再向男子臉上瞧去。這才發現洗去滿臉血汙之後,這男子竟生得棱角分明,極為清俊貴氣,隻不過由於重傷昏迷,麵上無甚血色。


    竟又是一個頗為英俊的年輕公子嗬!鸞夙不知自己究竟走了什麽運道,今夜一連撞見兩位美男。她忽然想起了方才所遇見的黑衣公子。若論俊美,顯然是黑衣公子更勝一籌,可眼前這重傷的男子輕微蹙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氣度。兩人若是站在一處,一人魅惑陰柔、一人鐵骨錚錚,氣質南轅北轍,倒也不分伯仲。


    鸞夙正望著榻上的男子出神,忽然感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耳中又聽聞朗星問道:“想什麽呢?這男人怎麽辦?”


    鸞夙想了想,歎道:“人都救了,總不能再扔出去。容我想想法子。”


    “你有什麽法子可想?這事瞞不住墜媽媽,我勸你趁早告訴她。”


    鸞夙正有此意,恰好被朗星說中,便順勢應道:“你說得不錯,我這便去喚墜姨前來。”


    朗星哈哈一笑,極為曖昧地朝鸞夙挑眉:“這男人生得極俊,你說墜媽媽瞧了之後,會不會將他留在這裏當小倌?”


    鸞夙白了朗星一眼,沒有接話,徑直出了房門去尋墜娘……


    半柱香後,墜娘已站在榻前,蹙眉瞧著榻上之人。鸞夙在一旁察言觀色,暗自擔憂自己這“仗義援手”之舉會惹墜娘生氣,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豈知墜娘並未責難,隻細細問了鸞夙相救此人的經過。


    鸞夙仔細答了話,卻鬼使神差地隱瞞了見過黑衣公子的事。墜娘聽後不疑有他,沉吟片刻對鸞夙與朗星道:“今日之事,不許告知第四人知曉,否則招來禍事,便要牽連聞香苑上下。”


    鸞夙聞言憂心忡忡:“墜姨,是我的錯,我太衝動了。”


    墜娘隻盯著榻上的重傷公子,悠悠歎道:“心存善念,並沒有錯。我應當歡喜,你如今還保有童真。隻不知經年之後,可還如此?”


    鸞夙聽出墜娘語中的冷淡之意。然而說是如此,墜娘到底還是親自替這無名的重傷公子把了脈,又尋了可靠的大夫為他調治。鸞夙曾想將他抬出自己的秀房,可轉念一想這無名公子身份不明、傷重如此,實在不宜挪動,便隻得將念頭放下了。


    此後墜娘日日來看這無名公子的恢複情況,朗星見狀又對鸞夙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墜媽媽定是瞧上他了,否則怎會在他身上花大力氣?這可不是她的性子。”朗星看著榻上日漸恢複的無名公子,評價道:“墜媽媽向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呢!”


    鸞夙聞言卻不讚同。她八歲那年遭逢家變,從相府千金淪落妓籍,若非墜娘仗義相護,她早已操持皮肉為生了。可見墜娘當真是個麵冷心熱之人。隻不過她施借援手大約也是看人的。眼前這重傷的公子雖昏迷不醒,卻貴氣非凡,墜娘應是在賭,賭這無名公子身價不菲,日後定會加倍相報。


    想著想著,鸞夙不禁又歎了口氣,自此每日與朗星一道照料這無名公子。因著他占了自己的床榻,鸞夙隻得夜夜臥在側間的美人榻上,有時夜半輾轉反側,也會披衣起身去探一探無名公子的傷勢。


    他已在聞香苑養傷十七日了,明明瞧著傷勢已漸漸好轉,但卻沒有半分蘇醒的跡象,仍舊處於昏迷之中。鸞夙有些擔心,這無名公子瞧著至多二十出頭,不該這樣英年早逝。她看著榻上的英挺俊顏,腦中所想念的,卻是與之年紀相仿的另一名男子。她與他,已然八年未見。


    那時她尚不是“鸞夙”,她有另一個名字,叫做“淩芸”,而她的父親,則是當年名動天下的北熙賢相——淩恪。


    鸞夙緩緩從香囊中取出半枚玉佩,就此陷入那一段深邃的迴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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