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上林苑的路上,阿顏抱著一堆醫書,眼皮直跳。


    按照和陛下的約定,她現在該在皇後身邊,可她這段時日,聽了些風言風語,隱隱約約拚湊出一件事。


    陛下確實很看重皇後,比她先前想的,還要看重。


    阿顏最怕這種夫妻了,上迴遇到這樣的男人,差點因為沒救迴他夫人丟掉小命。


    以後幾個月,皇後但凡哪裏磕著碰著,傷到身體,最後背鍋的都有她。


    早知如此,她就不學醫術,跟在師父師娘後麵混吃等死好了。


    阿顏想拖延些時日,戰戰兢兢和陛下提要求,說自己還需再研究一下皇後先前的脈案。


    沒想到不近情麵的帝王意外的好說話,居然同意了。


    上萬人的隊伍到達長楊宮時,暮色四合。


    好在上林苑離虞聽晚的住處近些,裴執夜裏好受許多。


    “陛下,江都王求見。”


    “進來。”


    一身騎裝的青年大步流星走進來,站定後沉默許久,欲言又止。


    裴執有些不耐,“不說話,是想給臨淄王求情?”


    “不是。”裴景深吸一口氣,“皇兄明日真的要上陣,去獵場深處麽?”


    “你明日需跟在我身邊,害怕了?”一身玄色龍袍的男人垂下眼眸,“千軍萬馬的戰場都去過,獵場裏不過是些畜生,有何可懼?”


    “臣弟……怕皇兄的身體撐不住。”


    裴景聲音發抖,倘若是半年前,他斷然不會說這種話,可現在不一樣,無論太醫丞如何保證皇兄身體無礙,他也不相信。


    倘若沒有病,為何每逢夜晚,縱使有急事召見朝臣,也要一道屏風阻隔視線。


    話音剛落,裴景便聽見屏風後傳來一聲微帶怒意的輕笑。


    “就是因為這樣想的人太多,朕才需上陣。”


    窺探天子身體康健與否是大忌,裴景知道自己又一次逾距了。


    他這些時日常常半夜驚醒,唯恐長兄生了病,瞞著所有人,起身後便開始哭,阿越也不知道他在哭什麽,唱著幽州的小曲安撫他。


    思前想後,就是長嫂薨逝後,他長兄才變了。


    裴景偶爾覺得,倘若不是他非把徐明月塞進長樂宮,或許皇嫂不會被氣到,也不會心疾發作。


    所以長兄現在這樣,也有他一份。


    “既然皇兄身體無礙,還是早日歇息為好。”


    裴景想起朝臣們抱怨陛下過分勤政,自己不休沐,也不讓別人休。


    他頓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倘若皇嫂還在宮裏,肯定也會勸皇兄注意身體。”


    裴執心底哂笑,虞聽晚現在看不到他,不知道多開心,才不會在意他身體如何。


    把哭哭啼啼的江都王打發走後,裴執看向牆上掛著的雕弓,想起自己答應過虞聽晚,隻在長楊宮附近轉一圈,絕不往獵場深處去。


    *


    前些日子下了場秋雨,暑氣漸散,站在高台之上,有嫋嫋涼風。


    裴姝坐在台上,半眯著眼睛往不遠處看,注視著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身玄甲,那是她皇兄。


    秋獵首日,該由天子入獵場,射出第一箭。


    一支羽箭如白日流星,飛向遠處,被一眾武將簇擁的帝王並未折返,而是策馬向深處疾馳。


    裴姝頓時睜大眼睛,呢喃一句“瘋了不成”。


    她和裴景一樣,亦半點不信長兄無事。


    隻不過她篤定虞聽晚仍活著,以為長兄至少會愛惜一下身體。


    方才在高台之上,看那些列陣布圍的將士,皆是虎賁軍中的精銳,裴姝聽見身邊的人議論,此次秋獵圍場中刻意放了不少猛獸,以檢驗將士訓練是否懈怠。


    裴姝可以理解皇兄為了安撫人心上陣,但這樣冒險,真的有必要麽。


    她眼皮狂跳,總有不好的預感。


    正當她慌張時,伏夫人笑了幾聲,感歎道:“陛下和江都王的馬兒好快,把其餘人都甩在後麵了。”


    裴姝怔住,遠處兩點逐漸看不見,她眉頭輕蹙,最後還是舒口氣。


    她三哥其它事不提,至少在保護皇兄安全上,是最最靠得住的。


    裴景從小把長兄當神崇拜,連喜歡徐明月的契機也因她和自己一樣,對長兄死心塌地。


    上次被一腳踹到骨頭裂開,傷好沒多久,就央求和陛下一道去秋獵。


    她三哥就是自己去死,也不會讓長兄出事。


    裴姝心裏稍微安定些,瞥了眼上首空蕩蕩的禦座,耳畔傳來道溫和聲音。


    “小姝怎麽魂不守舍?”


    裴姝看了眼說話的青年,兩人的眼睛一模一樣,不是裴家人的鳳眼,更像城陽公主。


    “二哥居然沒有一道去?”她凝視著裴溯,想從他身上找出些異樣,“二哥好不容易進京,居然沒下去玩玩。”


    “我又不是皇兄和三弟,自幼就不擅騎射。”裴溯言語帶笑,“我難得進京和小姝說幾句話,就著急趕我走?分明你小時候最黏著我,真叫二哥傷心。”


    “進京是為了和我說話?”裴姝麵色不變,“你瞧那些堂弟們都被賜婚了,偏你至今沒有正妃,巴巴過來向皇兄討媳婦呢。”


    “還是瞞不過小姝。”裴溯嘴角笑意愈發溫柔,“沒辦法,我心裏實在著急得緊。”


    裴姝垂下眼眸,沒再說話。


    她往獵場盡頭看,天地交織的一線,早就不見皇兄的身影。


    密林深處,奔宵終於減緩速度,穩坐戰馬上的男人抽出羽箭,挽弓、瞄準、射箭,一氣嗬成。


    裴景騎著烏雲踏雪,跟在皇兄身後,瞥見掩於墨綠中的虎紋,恍然明白皇兄為何一路不顧其餘野獸,原來今日打定了主意射虎。


    一身玄色甲胄的帝王神色淡然專注,好似做什麽都胸有成竹,叫人萬分放心。


    裴景見皇兄騎射毫無病態,依稀能看見當年帶頭衝陣,直麵千軍的模樣。


    他看見裴執手裏那把弓,因許久未上戰場而沉寂的血再次沸騰。


    名弓列缺,當初在幽州平亂,他作為副將,看著長兄身騎奔宵,手中列缺如滿月,一箭穿雲裂石,千軍萬馬中直取敵將首級。


    就像雷電劈開雲霧,把對麵整齊的軍陣硬生生撕裂。


    裴景半點不擔憂皇兄會出岔子,下一瞬,嘴角笑意便僵住。


    那支箭,沒傷到要害。


    被激怒的猛獸吼了一聲,震得林中樹木簌簌。


    裴執麵色不變,三根羽箭同時搭在列缺弓上,順著聲音辨出方向。


    不過須臾,尖銳的箭簇沒入虎頭,濺出一地血跡。


    一身玄色甲胄的男人長眉微蹙,轉瞬又迴歸平靜,仿佛剛才的兇險隻是幻覺。


    剛抽出長劍,打算擋在奔宵前的青年愣住。


    似乎沒有異常,他長兄就該如現下這般,高坐戰馬,俯視一切。


    江都王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他麵容因過度惶恐扭曲一瞬,幹笑兩聲,看著空無一人的來路,故作輕鬆道:“伏小將軍簡直愧對伏巽威名,過去這麽久,就逮著隻野兔。”


    天子的聲音仍舊冷淡沉穩,如終年不化的寒冰,微微頷首道:“伏凜不喜狩獵,倒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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