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現在情形如何?”


    子蓁帶長晴來到宅邸裏較為僻靜的書房落座。長幾上還放著未收拾的筆墨書卷,子蓁說著話,邊把這些雜物挪到一旁,騰出擺放茶具的位置。


    “不太好。”


    長晴待他收拾完桌麵落座後迴答。他們都正襟危坐,兩雙同樣沉靜的眸子看著對方,從彼此眼中看出欣賞之意。長晴看著他的端嚴嶷然,在心底讚歎領袖者的卓群風度。


    而子蓁想著,他們也許能成為朋友。


    “公子打算何時帶公主來這裏?”


    “那要看族長同意何時了,”長晴又勾起子蓁方才看了一路的無奈微笑,“也別用那些名號叫我了,直唿長晴姓名就好。”


    “那好,”子蓁抿起個輕輕的笑,看向長晴的目光裏摻上幾分含蓄的探究意味,“你也無需客套,叫我子蓁便可。”


    “那就恕長晴逾距了。”


    長晴低垂著眉目,微笑著輕輕頷首。子蓁同樣向他迴禮,心中充滿好奇。長晴不會知道的是,許多年歲之前,子蓁尚未擔任族長,在外四處遊曆的時候,他見過他一麵,在狐族國都的一座風月館內。那時長晴年少成名,天縱之才耀眼非常,與現在坐在他對麵,進退守距,城府深沉的謙和男子相差甚遠。


    現在,看著桌對麵的人,子蓁想起了一些那天長晴用術法戲弄紈絝子弟的混亂場景。他想起了在那時見到的,長晴那據說是師從落鴻族習來的身法,縱使在戰鬥中也輕盈如朗月清風,與一般充滿質樸野性的狐族截然不同。難怪,那次半座酒樓都被他攪亂,事後卻似乎沒有人追究;更能理解,酒館裏的姑娘偷偷看他一眼就會害羞地擺擺尾巴臉紅。


    子蓁一向明白過多探聽秘密的後果。但現在,他確實對眼前這位狐狸的經曆起了興趣。肆意妄為的少年心性被打磨圓滑的故事已足夠引人入勝,何況先王還曾與他說過,她對他於心有愧。


    以往他並未把先王微醺時苦笑著說出的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猜想女王隻是認為她本該自由自在的好友不應被危險的宮廷事務纏身,但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子蓁對長晴輕輕一笑,把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都埋在心底。客套已經結束,現在他們可以更自在地討論正事。


    “不知公主尊名?”


    “二位公主一胞雙生,”意料之中見到子蓁的驚訝神情,長晴帶著他一如既往的無奈苦笑,繼續說了下去,“先王臨終托孤時為她們許下姓名,姊名清詩,妹名風茗。”


    “似有隱喻,”子蓁若有所思,“據我所知,先王並不怎麽愛好風雅。”


    “或許吧。”


    長晴對他輕笑了笑,與先前的苦笑不同,隱瞞得明目張膽。但即使子蓁都看在眼裏,他也確實不好再問。畢竟要論與女王的交情,他還是遠不如他們身為老友的親近。


    “女王誕下同胞姊妹,實為罕見,本該是狐族的大喜之事,”子蓁語中帶著恰如其分的惋惜之意,下半句要說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不知她們姊妹,誰比較……?”


    “我不知道,”長晴歎氣,目光倏然凝重,讓子蓁心中跟著一緊,“那場禍亂中,清詩被擄走,我隻保住了風茗。”


    子蓁心中一震。王嗣被奪,這等大事他竟從未聽誰提起。


    “世人都以為,我帶著兩位公主一同離開避禍,甚至已經同時死於那場戰亂,”長晴半垂的眼中帶著往事不堪迴想的沉痛,包裹在蕭條白衣中的身體更顯頹圮,“隻有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日的禍亂,到底是何方勢力?”


    子蓁輕皺起眉,事態如此嚴重,他必須輔以援手。


    “除了你能猜到的,還有……”長晴忽然澀聲中斷,眼神突然閃過淩厲,裹挾著痛苦的深沉殺意讓子蓁看得心驚,不過片刻後他的雙眸就又被溫柔的哀傷包裹,先前的狠厲仿佛隻是子蓁的一時錯覺,“人間的魔教,你可曾聽過?”


    “聽過,”子蓁心中泛起疑惑,“從前我去人間的時候還是正道當道,邪魔外教尚且式微,現在世道已變了?”


    “我不知道,我無暇離開這裏,我隻知北域曾與人間的魔教狼狽為奸,這不是個好兆頭,”長晴緩緩地長舒口氣,似乎渡過了一個很艱難的話題,他定定地看向子蓁,用眼神傳遞鄭重,“今日長晴前來,隻是希望日後倘若公主有難,族長可否在力所能及之處加以幫扶——”


    “當然,”子蓁打斷長晴未完的話,他不喜歡感情過於濃烈的場麵,也知長晴不是拘於場麵客套之人,“擒風林的存在,不就是源於此嗎?”


    “恕長晴多慮。”


    長晴輕笑笑,又恢複了他眉目半垂的謙遜姿態。


    “我有一物,你可——”


    子蓁說著,剛站起來,門外傳來敲門聲。


    “是侍婢來送茶,”子蓁看看門邊,轉過頭來安撫看上去有些緊張的長晴,他們的談話當然不能被外人聽見,“進來。”


    但門外的人走進來,卻並非哪個小小侍婢。


    子葭端著一壺茶和兩隻小盞快步走來,把茶具規整地擺在長幾上,而後又一言不發地快步離開,隻在離開房間掩門的時候若有若無地往他們那邊瞟了一眼。場麵一時有些尷尬,長晴剛從事關生死的嚴肅氛圍中脫離,感到一陣不自在。


    “萬林春,”子蓁神態自若地斟茶,“明前的新茶,可堪一試。”


    “勞煩了,多謝。”


    長晴受寵若驚地接過茶盞。


    子蓁與他對飲一口,便擱下茶盞,去身後牆邊的櫃子裏拿來個錦盒。做工精致的木盒打開,裏麵是一塊碧綠通透的玉。以長晴的眼光閱曆看來,即使單從材料成色而言,這塊玉玦莫說價值不菲,簡直可以傾城論之,何況其上雕刻華麗而不落俗,內中蘊含的靈力更是豐沛得幾乎滿溢。


    “這是……?”


    長晴有些驚詫,即使是送給公主的見麵禮,這也未免太過厚重。


    “樹心,”子蓁把錦盒推到他麵前,為他解釋道,“百年以上的古樹,若死於雷擊前不甘就此凋敝,得天時地利可於灰燼中凝聚出樹心,形似碧玉,輔以雕刻咒文,可有溫體養身之效。這一枚,是家師賀我任族長之位所贈。”


    長晴看著這價值連城之物驚歎地搖了搖頭,“如此傾國之物,還是等公主再大一些,由她自己來定奪——”


    “傾國之物,當配傾國之主,”子蓁再一次打斷他的話,他定定地看著長晴,姿態不容拒絕,“我想,公主也不希望她的救命恩師飽受病痛纏身之苦。”


    長晴隻有認輸地苦笑,“你是何時……?”


    “隻是猜測而已,看來今日運氣上佳,”子蓁對他玩笑似的一笑,事實上在一個精通醫術之人的眼中,長晴掩蓋在優雅謙遜下的虛弱其實十分明顯,“你若願意,我可嚐試救治。”


    “不敢再麻煩了。”長晴搖搖頭,姿態柔和卻堅定地迴絕。


    “那就請收下,”子蓁又把錦盒往前推了推,“隻當是老友的心意即可。”


    “啊,”長晴無奈地發出歎聲,他想他還是低估了這位擒風林的掌控者,以為他們避世不出,不通事故,未曾想他是如此工於心計。還是他自己才是脫離外界太久,已不擅長打機鋒了?“可我與族長今日才相識,如此貴重之禮,在下實在——”


    “若是覺得有所虧欠,日後再迴禮即可,”子蓁壓下長晴式微的掙紮,“待公主迴到王室,想必閣下便是國師了。日後子蓁倒是要多多仰仗閣下護擒風林周全才是。”


    罷了。長晴歎氣,他終是話術用盡,“族長的心意,長晴感激不盡。”


    “另有一物,是擒風林獻給公主之禮,煩請閣下代為贈予,”子蓁輕輕一笑,長晴看在眼裏隻覺他有些計謀得逞的得意,但他終是無計可施,“請稍等片刻。”


    子蓁前去那櫃子裏又拿來個狹長的小木盒。打開,紅綢中墊著一支小巧的木簪,簪頭形似一對鹿角,彎曲處墜著小小的葉型玉飾,精巧玲瓏,十分可愛。


    “這副簪子本是一對,另一支用作家妹十歲時的生辰賀禮,這支我便留到現在,希望公主能不嫌棄。”


    “豈敢再說嫌棄,”長晴看著這一桌子寶物頭疼,“族長情深意重,長晴無以為報。實不相瞞,當初逃至擒風林時在下身無分文,為了糊口隻能拆碎僅有的一些首飾去典當換些碎銀,現在,在下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也隻有這把扇子了。”


    長晴從衣袖中掏出一把相貌普通的木骨折扇,遞給子蓁。子蓁接過,看出扇骨是紫檀所製,扇墜是塊羊脂玉,玉上雕著隻蜷曲著身體的狐狸,玉體溫潤,應該已被盤玩很久。打開折扇,正麵以工整小楷寫著兩句人間流傳的詩句:“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反麵則以揮灑筆意畫著一位白衣人在青鬆下澗水旁佇立眺望,衣袂飄然,意境超脫,想來這應該是他極其心愛之物。入手更感扇中靈氣湧動,似乎還是他磨合已久的兵器,確實是價值不菲的靈物,唯一的瑕疵隻是扇子內外書畫的風格不太一致,但瑕不掩瑜。


    “閣下的心意,子蓁暫且收下了。”


    子蓁若有所思地輕笑笑,毫不避諱地把扇子收進櫃子裏。坐迴桌前,他向長晴舉盞。


    “喝過這盞,我就該迴去了,”喝過一盞,長晴有些歉疚地對給他續茶的子蓁辭行,“恕我不能久離。”


    “慈父心腸,”子蓁笑得溫和,“家中有牽掛罷了,無需介懷。”


    “常言長兄如父,族長與令妹的兄妹之情如此親厚,真是令人欣羨。”長晴由衷歎道。


    子蓁沒有再言語,隻對他溫融微笑。喝盡這盞茶,長晴帶著兩件珍貴寶物離開。子蓁送他到結界邊緣。


    “若有不便之處,盡可傳信便是。”


    “有勞族長掛心。”


    長晴對子蓁躬身行禮,最後感激地看他一眼,轉身踏出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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