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較擔心的是,可能會有好長一段時候沒法幫他針灸行氣。


    好不容易終有小成,她這一走,誰能護他?而之前的心血,怕要盡付流水。


    一有孩子……她信孫紅聰慧,見她遲遲未返,那女孩兒定能照看好她的孩子,不會讓娃兒餓著、冷著,且會守到男主人出現……隻是往後,孩子得暫且拜托孟冶了。


    她會迴到他們爺兒倆身邊。一定會。一定要。


    「幫我照顧他。」她低低又道,真心懇求。


    「他」指的是誰,她想,待盧月昭穩下心來,定然懂得。


    在盧月昭顫著唇,忍不住想揪住她時,她從容退開,沒再迴眸多看一眼。


    確定人被放走之後,她隨尚慶龍的人馬往西而行。


    西邊是玄冥山所在。


    當初她在山腹中的「修羅道」闖得無天無地、無日無月,原來是由西往東邊闖關,最後滾下陡坡,才會落在深山澗水邊,讓入山狩獵的孟冶拾了去。


    思及兩人往事,心裏不禁泛甜,又想今日已是離開的第三天,離家當真越來越遠,甜甜的心遂染苦澀,苦得她不敢深想……怕會後悔,悔當時心太軟、出手救人,悔自己不夠自私自利,明明可以撒手不理、置身事外,卻還是一頭栽進,往玄冥山上走。


    傍晚時分,一行人選在一處石林安頓。


    此地景致甚奇,放眼看去,怪石堆疊聳立,而石林深處是絕壁,壁間開出一道白龍飛瀑,瀑下衝刷出一座山澗水池。


    尚慶龍雖再三保證她可以好好在池中浴洗浸泡,絕不會有人打擾,她最後仍是忍下了,僅在山澗邊鬆開衣襟和腰帶,勉強用帕子一遍遍擦洗身軀,不過頭發倒是仔細浴過,連帶頭皮也浴得乾乾淨淨。


    發絲猶帶濕氣便束起了,如以往還是個大姑娘那樣,綁作一束,任發絲輕散,不再作婦人綰發的模樣。


    待她浴洗後,石林裏響起一陣小騷動,是玄冥山上遣來了 一批接應人馬。


    來人約二十騎,竟是陸督親自下山相迎!


    「一接到尚旗主讓人快馬加鞭捎來的消息,便待不住,非得趕來瞧瞧你不可。」眾目睽睽之下,一隻戴著金蠶絲手套的大手探來,欲碰女子澄透的雪頰。


    霍清若不迎不拒,似笑非笑瞅著年近四十、外貌儒雅的男子道:「左護法大人是想用百毒不侵的金蠶絲手套試我膚上毒嗎?你就那麽肯定,我使的毒,滲不進手套中?」


    陸督的手離她臉膚僅差毫厘。


    他頓住了,一時間分辨不出她所言是真,抑或虛張聲勢。


    霍清若見對方遲疑,心頭稍穩。


    除了所剩不多的「三步倒」,她哪來其他的毒,自孩子出生,成天往她身子上蹭啊爬啊賴著,哪裏還敢一身藏毒?連釵上紅石裏原來藏有的劇毒都被她換作迷藥,欸,就知她變得有多心慈手軟。


    她眉眸清冷,卻不知自個兒模樣如凜霜之花,幽香暗藏更耐人尋味。


    陸督撤了手,注視她的眼神較以往更熾熱三分。


    「姑娘似乎更美了。」


    「一向寡言的左護法大人,如今話似乎多了些。」她雙臂交抱,狀似隨意,實則這如環護自己的姿態,能讓她氣息更穩些。


    陸督先是一怔,隨即笑了。「如今眾人諸事皆需我發話,話自然多了,也是不得不多。」


    霍清若眉微揚,淡淡瞥了眼四散於石林中休整的人馬。「閣下想讓這些人長長久久聽你發話,少了「膽」,怕是不成。」


    「所以才需向姑娘借「膽」啊。」陸督一語雙關。


    「你就這麽肯定,我能找出那東西?」


    「總得試試。」他笑笑道。


    她斂下羽睫,仿佛懶再言語,疏離神氣如石如玉,靜若沈水,反倒激得人心醉神馳、不管不顧。


    陸督咬牙忽地握住她單腕,欲在眾人麵前挑明什麽似,一把扯她入懷。


    耳中已聞幾名教眾曖昧怪笑,霍清若捏在指尖的迷毒正要祭出,一道銀光淬鏈的厲風猛然撲至!


    為避鋒芒,陸督不得不對她鬆手!


    剝!


    奇襲而來的不是厲風,是一把亮晃晃的鋼刀。


    刀尖劈進陸督身後的石峰,直直沒入大半截,若非閃避夠快,以那飛擲而來的力道足可將人攔腰斬斷。


    「誰、是誰?!」、「有埋伏!打埋伏的來了 !」、「他娘的,快給老子看清楚是何路人馬!」、「別慌!」、「點子呢?在哪兒!來了多少!」


    石林裏亂作一團,五十多人擎刀在手衝著外圍胡亂叫囂,馬匹嘶鳴,林中石筍、石柱、石峰在夕照下拉得斜長,像在瞧不到的所在蟄伏著無數敵人。


    霍清若卻是傻了,癡癡望著那把鋼刀。


    刀柄樸拙,與刀身宛若一體而成,她認得它。


    這刀一直插在丈夫打鐵棚內的火爐中,便如眼前這般僅露半截在外,從未拔出……她一直以為那是塊無用的玩意兒,被丈夫隨意丟在火裏。


    如今鋼刀現世,那、那人呢?莫非他……他……前方爆開一波騷動,她隨眾人聞聲看去,揪緊心髒,屏息去看,龐然巨獸般的高影現身在林子那端,男人穿著一套她親手裁縫的褐色衣褲,裁衣的布料亦是她親手所織,場子因他的突現而緊繃,他卻一步步愈走愈近,筆直而來,絲毫沒有停下對峙之意。


    ……老天,她、她沒看錯吧?!


    霍清若眨陣,再用力眨眨眸,終於確定,那個被他一手揪住往前拖行的人……竟是……盧月昭!這是幹什麽?怎會這樣?!他怎能把尋常人家的姑娘拉到這一觸即發的情勢裏?!


    等等!他係在胸前的那坨東西是什麽?那塊大紅花布……他用她織給孩子的大紅花布包裹何物?


    別告訴她花布裏裹著的是……是……不會的不會的……她雙膝發軟,緊繃的心幾要從喉中蹦出。


    被尚慶龍的人馬包圍、落入陸督手中,虛與委蛇間她從未心怯腿軟,但這一刻,見到丈夫綁在胸前的那坨大紅花布包,她當真嚇得魂不附體。


    眼前……似乎稱不上激戰。


    她家男人僅用單手闖將過來,畢竟另一手還拖著哭得慘兮兮的盧月昭。


    他打法相當簡單,完全走「神擋殺神、魔擋滅魔」的路子。


    尚慶龍旗下三十多名小卒,再加隨陸督下山的二十騎人馬打頭陣,五十多人先是兩、三個齊上,兩下輕易被打趴,四、五個再齊上,仍舊「啪啪啪啪……」,簡單了帳,再來,隻好眾人一擁而上!


    霍清若根本看不清他所使的手法,隻知時而奇快,時而沈滯,快時能攻其不備,點穴挫骨;沈滯時氣場強大、後勁驚人。巨掌拍得許多人倒地吐血,連十二旗主之一的尚慶龍都連中兩招,被點了穴、挫了骨、氣海大亂、嘔血不止。


    至於陸督呢?!


    是了,陡遇強敵,以他謹慎小心的行事作風,肯定先藏身窺伺,然後……然後…。她尚未想出個所以然,自家男人已「開路」開到她麵前。


    站不住了,她身背靠著石峰軟軟跌坐於地。


    瞟他身後一眼,橫七豎八倒了一片人,再看向他此時背光的麵龐,仿佛無表情,但結發夫妻兩年多了,她多少嗅得出,那全然是狂風暴雨前的平靜,而他狠怒的對象,若她沒感領錯誤的話,好像是……是她霍清若?!


    「你、你怎來了?」不敢眨眸,看癡似的,怕錯過他眉宇間任何一絲波動。


    「孩子要吃奶。」他平淡答。


    「……什麽?」她小臉迷茫。


    下一瞬,盧月昭被丟到她身邊,那姑娘縮成一團、全身不住發顫,淚漣漣、濕漉漉的臉蛋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


    霍清若下意識想說幾句安慰之語,然張了張口,竟不知該說什麽。


    讓她張口無聲的因由還有一個……她家男人俐落解下胸前那團事物,將東西連同那塊大紅花布直直塞進她懷裏。


    熟悉的奶娃香,熟悉的、有些沈的重量,尚未看清,她胸房已一陣悸顫,揪得她一顆心既酸又軟……微顫的指尖撥開花布一角,胖嘟嘟、嫩乎乎的小臉蛋映入眼簾,孩子睡香香,濃睫掩下如小扇,紅紅小嘴微啟。


    都這般折騰,周遭鬧成這樣,竟還能睡到打小貓唿嚕。


    她笑出聲,也哭了出來。


    穩穩將孩子擁入懷,她透過淚霧仰望丈夫。


    他目光深邃,有太多意緒。


    她掀唇欲語,眼角餘光覷到他斜後方暴起的黑影!


    「小心——」她叫聲未歇,孟冶已然出手。


    他單臂拔起插在石峰上的鋼刀,先使一記刀纏頭護住上身,旋即迴身與偷襲的陸督鬥將起來。


    「姐姐……嗚嗚嗚……我要迴去、我不想來的,孟大哥他、他硬拖我來,我要迴去,嗚嗚……我不想死在這裏,我不想死……嗚哇啊啊——」盧月昭見前方又殺起來,好不容易停下的淚又開始奔流,她爬過來緊挨在她身側,若非霍清若懷裏抱娃兒,大姑娘家肯定要擠進她臂彎裏。


    不行的!她得幫幫孟冶!


    陸督能當上左護法,武功自然高絕……暗器!對,她暗器手法練得不錯,能幫得上忙,她得幫孟冶,得……霍清若再次傻住!


    將盧月昭推到身後,她一手才往地上胡摸,想抓來幾個小石當暗器,她家男人完全不給她表現機會,什麽「玄冥教」左護法?什麽武功高絕?


    敵手身若遊龍,姓孟名冶的某人比遊龍更快。武之道,唯快不破,他飛縱挪移,以快打快,鋼刀斜劈,生生劈斷對方一臂,那手,還是適才握過霍清若細腕的那一隻,是他擲刀過來、欲砍沒砍成的那隻。


    此時,幾名被孟冶僅以內勁震暈的教眾迴複神識,大致瞧出這突然冒出的天大煞星是為她而來,遂提刀衝來欲挾持她。


    霍清若捏在指間的石子依舊沒能發出。


    孟冶背後生了眼睛似,劈掉陸督一臂後隨即竄迴,鋼刀所到之處,無不鮮血飛濺。


    「小心背後!」終於啊終於,霍清若搶到時機彈出小石,石子對準又想背後偷襲的陸督。


    陸督千鈞一發間避開了。


    霍清若眼睜睜望著陸督揚起單掌,狠狠拍中孟冶背心。


    那一掌是傾盡全力、玉石俱焚的狠絕!


    「冶哥——」她驚叫,淚水激迸,掙紮地撐起兩腿。


    孟冶弓身承受掌力,下一瞬,他暴喝一聲,背脊陡挺!


    無形而強大的氣聚在他背央,猛爆而出,陸督單掌不及撤下,骨頭碎裂聲清晰響起,人被強勢彈飛,飛飛飛,直直撞斷七、八座大小石峰才止住勢子,再不見他爬起。


    石林間一片靜寂。


    一場殺戮陡掀陡止,掀起時,夕陽斜照,結束時,彩霞依舊滿天。


    霍清若咬牙撐起的身子又慢慢坐倒於地,不是因為屍橫石林間而驚懼,而是大大、重重、沈沈地籲出一口氣,心歸位了,即便跳得評評山響,撞得胸骨都疼,至少,歸位了。


    她知道孟冶強。很強。卻是經此一役、親眼目睹了才知,她家男人不是很強而已,是……是……腦中轉了轉,隻轉出「驚世絕豔」四字,那是冥主大人才配得上的話,如今也能扣在丈夫頭上。


    他朝她走來,提著刀,鋼刀殺人不沾血,野蠻得優雅。


    「怕見血?」他嗓聲沙嗄,黝黯眼底閃過她捕捉不到的情緒。


    她搖搖頭。


    他雙肩明顯放鬆,粗指抹上她的濕頰。「可你在哭。」她掀唇,無語,眸光在他臉上細細梭巡。


    妻子的眸會說話,孟冶低低又語:「怕我出事?」


    墨與深褐層層疊疊的瞳心畏疼般縮了縮,新一波的淚水無聲湧出。


    然後,黑影密密罩下,她被一雙強而有力、熟悉且溫暖的臂膀擁住,她抱著孩子,男人抱住她和孩子。


    她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氣味,染了血腥,卻還是讓她感到心穩、意定。


    她很安全,在他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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