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內心有一個黑屋子,裏麵關著一個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就是被打一千次,還是記吃不記打地深愛著這個給他重大傷害的父皇。


    他的父皇,是除了母親外,給他另一半生命的人。


    是他以為是這世上最愛他,事實上卻給了他最重傷害的人。因為他從未想過,對他設防。因為他一直都像刺蝟一樣,向父皇露出了最柔軟的肚皮。結果父皇直直地一刀捅了過來,讓毫無反抗的他千瘡百孔。


    鳳逸私底下問過很多次母親。是不是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兒子,所以父皇才會那麽狠心地對他。


    可是,母親憤怒至極的耳光,和鏡子裏幾乎和父皇一樣的麵容,都能告訴他。這個私下裏動不動就對他動怒,從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的男人。


    他的身上,的確流淌著和自己一樣的血。


    每個新生命的到來,都會讓升級為父親的男人欣喜不已,可在鳳華心裏,一直隻有鳳仁一個兒子。


    鳳逸對父皇來說,是避孕失敗,根本不希望有的意外,是受製於羽氏一族的恥辱,是對背棄發妻長子的愧疚,是由討厭他生母而衍生而來的厭惡。


    鳳逸還有種種不堪的劣跡,所以他唯獨不是與風華血脈相連,盼望能得到他親昵地撫摸頭顱的兒子。


    鳳逸非常想告訴自己,他根本不屑得到那些愚蠢至極的東西。


    可是當父皇握著風仁的手,含著笑容,耐心地把他攬入懷中,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他的眼睛會發酸,會希望鳳仁的手骨折了,這樣他就不能再握住父皇的手。


    他的父皇鳳華對鳳仁來說,也是這世上最好的父皇。一直像一座大山一樣高大,為他遮住所有成長中會遇到的風雨。


    會在他騎馬射箭時,親自教導他姿勢。更是會把他駝在肩膀上,讓他高高地在上俯瞰著滿眼羨慕嫉妒恨,卻不肯說出半句軟話的弟弟鳳逸。


    而鳳華對鳳逸來說,也像是一座山。卻是重重地壓在他背上,讓成長中的他背負著千斤重擔,喘不過氣。


    鳳逸一直都知道,他的父皇,從小不喜歡他。雖然他很清楚,太子一旦被廢,下場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可外祖父一族出事後,父皇立刻對他沒了表麵的客氣。以前隻是敢在暗地裏偶爾刺痛他幾句。後來嘴裏卻是各種輕賤他。


    父皇總說他是廢物,說他沒用,說他哪裏哪裏都比不上鳳仁,說他不如鳳仁的一個小指頭。


    父皇,也是皇帝。他日常的一舉一動,卻都向朝廷百官宣告著他這個太子有多沒用,多失德。他有多看不上自己這個兒子。


    所以,他明明目睹了薛淩欺負他。卻從不開口維護自己,有時,會幫助薛淩一起奚落自己。


    明明他就清楚,他斥責兒子的每一句話,都等於在兒子幼小的心靈裏劃下重重一刀。


    可父皇還是這麽做了。


    一次一次,像是王母娘娘棒打鴛鴦時的簪子,把他們父子的情分隔開了一道銀河。


    他以為自己恨著父皇,恨到骨子裏,恨到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他。可他的死,卻還是給鳳逸的心上留了一個黑洞般的傷口。無論過多少年,那傷口都在流著血,永不結痂。


    因為連鳳逸自己都不得不承認。


    父皇一直到死,都不肯見他,對他的傷害有多大。


    其實,他無比渴望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哪怕是聽他再罵他兩句,打他兩句。他也希望還可以見到一次鮮活的父親。


    可他見到的隻有一具冰冷的屍體,他能夠想念父皇的方式,就是在史官筆下“開國皇帝鳳華”的寥寥幾個文字中添油加醋地加一些父親平生的趣事。


    可笑的是,那些關於父皇的舊事,他還不如市井裏的說書先生知道得多。


    剛剛登基後的那段日子裏,鳳逸不管是學天下的風土人情累了,還是實在被薛淩監管得煩了。最喜歡做的事情,都是帶上貴族出身,年齡相仿的杜飛,向靈,雨瞳,嶽奇。一群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一起換上平民的衣服,去民間透透氣。


    其實這也是鳳逸為了多多了解一些民情,免得如了薛淩的願,常年待在宮裏。日後輕易就能被薛淩誆騙,成為一個“何不食肉糜”的昏君。


    屬下們對這個年齡相仿,卻少年老成的主上非常佩服,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可興奮滿滿的鳳逸,其實沒有屬下們想象得那麽偉大。他其實是想去聽聽父皇生前的一些奇聞異事。


    那些父皇從沒有對他說過的過往,曾經他口中嫌棄地說不想知道,心裏卻總盼望著父皇有一天可以一邊倒杯酒,一邊對他說出的陳年舊事。


    他終究是,想知道,卻隻能從別人口中聽到。


    然而,事實總是事與願違。


    周國的說書先生自然不敢得罪當今皇帝,又不敢多說攝政王鳳仁的錯事。


    為了能多賺點打賞,往往會添油加醋地把他和父親,還有鳳仁的事情移花接木到齊國皇帝白學,親子白珂和內侄兼養子熊棠的身上。


    台上的說書先生說得熱鬧,底下的百姓們討論得更是興高采烈。


    市井中人,一生都難有登天成為帝王將相的機會。所以他們茶餘飯後最大的消遣,就是八卦皇族的緋聞。


    “白珂寬厚待人,能得此一子實在是白學的福分。”


    “熊棠也是人中龍鳳,而且自幼便養在白學身邊,替白學立下許多汗馬功勞。要論繼位,說不定也有可能。”


    “白學先前無子,收養妻子侄兒熊棠後才有了親子白珂,可見是熊棠為白學帶來了子息。身為父親,應當對這兩個兒子一視同仁。”


    “狗屁。這親生的兒子和養子能比嗎?”


    “也是,這十根手指頭有長短,親生的和親生的都還不一樣呢。你看咱們皇上和攝政王不就知道了。”


    “小聲些,皇族之事不可亂說。”


    “怕什麽,我早就聽說過,攝政王鳳仁是先皇未登基前的原配所生之長子,齒序本身就大。當今皇上鳳逸不過是個繼室生的次子,怎麽能把原配生的長子壓倒,當上皇帝。”


    “那自然是因為羽大將軍,當年的羽家那可是富比王侯,權傾朝野。”


    氣氛頓時被炒熱,王侯將相的隱私,永遠是經久不衰的說書先生題材。


    果然接著上麵的話題,說書先生就按照套路,講起了父親平生的豐功偉業。


    他的母親,為父皇付出了一切,卻始終得不到一句公正的評價。


    因為男人的千秋功業,總是那麽讓人神往。背後女人的血淚,卻總是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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