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本就是進退兩難之事,清揚放過吳、羅兩家,卻不代表他們也能誠 心悔過,不計前嫌;他必然要有所防患,以絕後患。


    三爺雙目不離地瞅著自己,那語氣不若平時溫柔,而是多了分堅定。單 清揚在這當下明白了他總說的,人的言語中能透出最細膩的情緒;原來,三 爺不是冷漠,而是不希望她後悔。


    「倒是那日……令清揚受苦了。」洪煦聲不聞她迴應,也不在意,這是 放在心裏多日的話,早想找機會對她說。


    他手輕輕撫上她的,心疼這從前臂一路延伸至指尖的傷,迴想起陵中她 與鐵甲護衛纏鬥的模樣,心道清揚肯定怨過吧,怨為何他能狠心至此,困住 盜墓人也就罷了,卻是令她一同受折磨?


    單清揚無法從兩人對視中抽離,是因三爺眼中浮起的痛意。


    「清揚,」洪煦聲道:「從小我們兄弟的感情極好,大哥、二哥心疼我 眼疾加身,處處護我還得顧及我感受,所以不時整我鬧我,讓我覺得自己與 他們無異,不是因為身有殘缺才得眾人加倍關心。你離開的這幾年,大哥、


    二哥卻是漸行漸遠,見麵沒好話說,總是針鋒相對,尤其大哥一抓到二哥的 小辮子便幾番為難,令我看了十分難受。」


    自一入莊,單清揚便能感覺很多事已不同了。從前熱絡,現下冷清。在 此多日,聽聞了四小姐的消息,卻始終沒見到之前最愛湊熱鬧的大爺,的確 不尋常……她上無兄姊下無弟妹,曾那麽羨慕他們手足情深,現在才知自己 隻看見了美好的一麵。


    停了停,洪煦聲又道:「大哥這幾年在莊中的時候越來越少,沒人知道


    他去了哪兒、做些什麽;幾次他與二哥起衝突,爹總是偏向大哥,就像爺 爺,自小事事以大哥為重。我明白大哥為長子,與二哥那輕浮的性子比起來 也確是穩重許多,自然得爺爺與爹的喜愛;可……二哥縱使老把話說得重 了,說得不留情,我還是能夠聽見他的真心。」


    三爺的意思是,就算麵對家人,大爺言語之中已無真心?可,為何三爺 要告訴她這些呢?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而洪家一向極為保護自家消息,不是 嗎?單清揚擰起柳眉。


    「清揚,」洪煦聲望進她疑惑的眼中,「玉奶劍可以在你那兒,卻不能 落入外人手裏。丟失了的劍不追迴,會成了二哥之過,讓大哥抓著機會打擊 二哥……我不能做出令二哥為難之事。」


    微愣,然後單清揚終於聽懂了三爺想說的。


    三爺為自己擒住了弑親仇人,那是對故人之情;三爺用盡心計引眾人入 陵以收迴短劍,那是對二爺的兄弟之義。為情義兩全,所以羅雲端與萃兒必 須被困,至於被擄的自己與護容、孫諒……


    「我利用了你,清揚。」洪煦聲垂下了眼。「為了二哥,我利用了 你。」當他知道他們三人成了人質,明明有那麽多的機會能妥協、能談判交


    換條件,可他卻不能心軟,也不能收手。


    「不。」單清揚迴握了三爺鬆開的手,當三爺的視線又迴到自己臉上, 她說道:「三爺,失劍的責任本就在於我,單家已經有愧在先,隻要能追迴 玉祈劍,沒什麽我不願意去做的。」


    洪煦聲看著清揚。果然……清揚認為退婚一事單家有愧,可那時他們尚 年幼,對於兩家家主的決定又能有幾分影響?再者,七重門由奉陵遷往天下 武林中心的歸鴻,他一直認為是單伯伯為興盛一門做的努力;他沒有不理解 單伯伯的苦心。


    「三爺,」他的一番話,竟是輕易解了連日來心中的困惑,令得她放鬆 許多。單清揚緩了眉間,道:「謝謝你今日告訴我這些。清揚打從來到奉 陵,便老猜著你的想法;明知不應該,卻偏想猜測三爺究竟如何看待事物。 如今把話說開,清揚心中豁然開朗。原以為三屬無情,迴想起來卻更顯出洪 家上下一心;原以為三爺冷漠,其實處處無不為清揚著想……」


    洪煦聲與她相視,看清她眼眉間漸漸浮起柔柔的笑意,兩頰染了 一片霞彩。


    「然而清揚隻是一意祈求三爺如多年前的三爺,永遠不變,因為那是一


    段無憂歲月,是清揚此生最美好的時光。」將自身期望妄加於他人身上,是 錯得離譜。單清揚輕輕掙開他的手,轉向亭外,閉上眼用心體會,那春風中 彷佛真有他總說的一點土香、一點花香……緩緩睜眼,壓下了親近他時會浮 現腦中的軟弱與依賴。


    她不得不承認,對眼前的三爺她無法忘情。


    她心裏有阿聲,她珍愛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那麽單純,那麽平靜。可惜 時光無法倒轉,隻會往前推進,她沉溺於童年是自欺欺人、作繭自縛……單 清揚一開始就明白,童言童語說過無一字虛假,三爺與她將各走陽關道、過 獨木橋。


    七重門才是她單清揚此生歸屬。


    圓桌對麵單清揚側目看來,又再展開笑顏,一如那年她道別時的堅決, 說道:


    「莊外時光荏苒,在榖雨閣內我幾乎感受不到時光流逝。三爺,這短短 幾日在莊中,雖是發生了許多事,卻也是過去十多年來我數得出的好日 子。」


    光在她臉龐流轉,模糊了她笑容。


    「……你吃苦了。」那笑、那聲音裏的情感映在了腦海,清揚要說些什 麽,他能猜到一二。洪煦聲開口才知有幾許澀意。


    單清揚沒有三爺的好耳力,無法察覺他說這話時是什麽樣的心思。不過 如何都好,她逃避了很久,也明白奉陵山莊不能永遠庇護她。「我……」她 啟唇,半晌才道:「複仇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也該迴歸鴻向長老與門人 們交代。」


    洪煦聲明白留得住清揚一時,她卻無法不心係門中之事;可當她真的提 起離去,他萬分不舍……


    又當如何?


    一個雙眼不能視物之人,一個必須遵從祖訓守陵之人,無法擅離莊內隨 她而行,然而要將她綁在身邊他也極不願意。「你準備怎麽向他們說?」說 她放過血仇?這說辭長老、門人又怎麽能接受?


    「爹說過,很多事就讓它默然淡去,也不為一個方法。」將三爺的擔 心看在眼裏,單清揚又想笑了。她就這麽讓人擔心嗎?或許當他們都還小, 性子溫淳的三爺慣了看顧於她,可她掌理一門之事多年,許多利害關係她還 能掌握得宜。


    「尋仇多年,時常四處奔走,七重門內的事我不能說是事事盡心。我想,重建七重門或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但仍願一試。三爺,你說, 清揚手下的七重門,會是什麽樣子呢?」


    複仇事了,接著便是致力重興一門上下嗎?這倒也似清揚永不懈怠的性 子,洪煦聲想著。其實他不是太在意七重門有沒有人去重建……倘若有天奉 陵山莊給毀了,他會另起爐灶,而不是去背前人的包袱;但若這是清揚認為 有價值的事,那他願意守護那願望。


    單清揚瞅著那雙總被人說是無神空洞的雙眼,沒來由地心生愛憐,也不 怕被三爺給看穿了,就這麽直直地瞅著。


    初見的愁容已煙消雲散,粉頰上的傷疤劃不去她明亮堅定的眼神,清揚 的模樣,令洪煦聲胸口緊緊揪起。


    過了很久,當亭外風起,她的聲音隨著花香飄來:「三爺,清揚此去,將你拋下,並非因你眼不能見物而嫌棄於你,也並非因為我心中有比你更重要之人,三爺永遠是清揚最重要的朋友。」


    門是清揚的家,它荒廢了好一陣子了,我責無旁貸;這一迴,清揚應允,此 別非永別,定會迴來探你。」


    她執起他大掌,纖指穿過他長指,緊緊交握。


    「就此訂下吧,三年後的此時,春暖花開,待雪融盡,清揚必迴奉陵, 與三爺在這亭中相互添湯暖手,一杯酒分兩迴飲,道盡莊內與天下事。」


    天邊最後一道餘暉隱去,晚風起,吹起莊中一年四季皆有的陰寒之氣。 「二哥。」


    遠遠,聽見一人行來,算算時候,該是來替他閣裏點燈的福伯才是,可 洪煦聲聽出那幾乎點地無聲的步伐來自二哥。


    洪二爺手中執燈,跨了門,交給立在一旁許久的護容,吩咐道:「入閣 上燈。」


    李護容看了眼二爺身後,不見孫諒蹤影,不禁皺了皺眉,卻沒多說什 麽,領命入閣。


    護容離去後,洪二爺望著花園裏孤立的身,一會道:「三弟,可否 入內一敘?」


    清揚過午離去,三弟沒有挽留,隻是呆立院中至天暗,教人見 了如何能不憂心?


    洪煦聲聞言迴過頭來,片刻,點了點頭。


    廳中,李護容點了燈,正煮著茶。兩位主子各自坐定,他將茶滿上,退到了 一旁。


    見三弟慢慢熟悉了屋裏亮度,洪二爺沉吟一陣,緩緩說道:「三弟,有一 事我尚未和你說過,是關於清揚。」


    見三弟聽著,沒太大反應,他又道:「清 揚初入奉陵,莊裏收到拜帖後我差了人到歸鴻跑了 一趟,打聽到七重門已重 建,雖說不如往日單伯伯在生時的盛況,舉足輕重於江湖;可清揚僅憑一人 之力,忍辱負重做到這程度已屬不易。尤其七重門中有數人從單伯伯年輕時 便一同走闖江湖,清揚一個小丫頭,要能服眾,想必也是下了 一番苦功。」


    清揚初到奉陵在客棧留宿三日,苦等不到莊內送來的接客帖,起因是他 派人將七重門現狀打聽詳細;此事三弟自是不會知道。此舉出於自已護短, 單家家門血仇未報,若清揚此番上門要求三弟幫忙尋仇,怕令三弟兩難。


    經羅、吳兩家盜陵一事,洪二爺才真正看清了清揚一肩擔一門的決心。 唉……當初怕清揚無端拖三弟下水,眼下倒是擔憂起三弟是礙於兄弟情義、 守陵職責,分明心中在意清揚,卻壓抑過了頭,勞心傷神。


    「多謝二哥費心。」那話語中透出的關心之情太盛,縱使洪煦聲心中掛 念旁的事,亦能聽得清楚。他垂眼後又展笑,溫溫說道:「清揚臨別前對我 說,將致力於門內之事,相信要不了多久,會重現七重門當日的興盛。」


    洪二爺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笑顏,飛揚的眉間不禁一擰,莫名惱起他的雲 淡風輕。「三弟,你不愛追究事情緣由,任誰來去榖雨閣你也不放在心上, 這灑脫是好事,可如今我們談的是清揚,不是旁人。你不挽留清揚,許是怕 她牽掛,這我能理解;那麽此刻隻有親近家人,在二哥麵前稍稍表露你的真 實情感又何妨?」


    淡青的瓷杯在嘴邊,遮去輕抿的唇,洪煦聲低垂的眼睫掩去當中情緒。


    閉上眼,午後清揚來到閣裏與他話別;該說開的話,前一曰亭中賞花時 已訴盡,臨別時縱有千言萬語,也隻化成一聲保重。


    午後的廳中桌前,她立起,迴過身邁出步伐。


    他的眼跟隨著清揚漸行漸遠的身影,生平第一次,他恨這天生的眼疾。 十多年前那個春日午後,桌子過大,因而看不清另一頭她的麵容,如今他目 力有所進步,已能見到清揚離去的身影, 一直到門邊。


    然而當她跨出門檻,一切又模糊了。她的臉,是否帶著方才的笑?還 是有著遺憾?這不是第一次洪煦聲目送清揚離去,前一迴,他也是抱著再也 見不到她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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