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心得,煦聲會在夜裏口述讓書僮為他抄寫謄錄。書武樓這些年來因 他閑來無事的舞刀弄槍,比上一代多了近百本各家武術大觀,煦聲稱之隨 寫;而這些隨寫,到後來多用於幫助他發明新的機關,將陵寢護得更是密寶。


    ……段橒舒不覺煦聲有如此繁瑣的心思,會為了發明新的殺人機關而鑽 研武術。


    煦聲性格溫和,有時顯得散漫懶惰,若不是極有興趣,斷不會費心耗 時……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段橒舒輕歎。若他雙眼完好,武功修為絕不隻 如此。


    「段叔?」遲遲未感覺到他有動靜,洪煦聲緩了架式。


    對上那疑惑的表情與漆黑的雙眼,段橒舒從思緒中被拉迴,接著方才的 話題道:「吳家近二十年來以正派自居,此代家主更是多有義舉,我有些訝 異吳家會有人來盜墓。」


    他一向很難明白死人穴有何魔力,讓人前仆後繼而來……娘親過世後, 洪煦聲便不再追究這些問題,他的職責是護陵,其餘的,多想無益。這麽想 著,他應道:「據說扣以沉鉤的金鋼鏈,是吳家武術純熟之輩才用。」自己 手中的武器便是六年前盜墓者留下之物。


    「若我沒記錯,吳家長的一輩也死得差不多了才是。會使這武器多半是 長老級的人物了,臨老還六根不淨動貪念哪,才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


    段 橒舒惋惜地搖搖頭,隨即轉了語氣,斜眼睨向煦聲,「該怎麽說呢……你們洪家也造了不少孽啊,奉陵就奉陵嘛,偏偏就是太過執著,將這陵墓護得滴 水不漏、有進無出的。見不到的東西最勾人,這道理怎麽頑固老爹聽不懂, 這些個兒子也不懂?」


    洪煦聲未迴話。總覺得段叔今日比平時多話,而自己不如二哥能言善 道,懂得怎麽迎合別人的話題、懂得如何與段叔天南地北的聊天。習武是他 的興趣,造機關護陵不是。隻是,爹娘從小告誡,一生總要做好一件事,平 時可隨心所欲,若是職責,就得要盡心盡力。


    ……他自是不會把那告誡想得太深,但長日漫漫,有點事做總是好的。 「不說了,」


    段橒舒見他沉默不語,揚聲喚著:「來吧。」


    「煦聲請段叔賜教了。」洪煦聲擺出架式。在這莊中,段叔是唯一偶爾 找自己練武之人。他不懂怎麽迴應段叔待他如家人的好,但十分樂意奉陪武 藝的切磋。


    「好,今日我要與你這吳家金鋼鏈分個高低了。」段橒舒興頭一來,長 劍高提,朝煦聲刺了出去,逼他使出全力相迎。


    月兒高掛的夜裏,眼不能見物的洪煦聲不曾瞧見鋼鏈與劍交錯劃出冷冽 的微光,傳入耳中那鏗雛有力的聲音卻能領他精準出招。


    一來一往,直到夜深;一招一式,都在他掌握之中。


    而這比試的快 感,讓洪煦聲再一次確認,眼疾沒有為他帶來任何遺憾。


    華麗廳中,大圓桌前坐著單清揚與奉陵山莊的洪二爺,萃兒與孫諒則各 自站在主子身後。


    本以為其他人會陸續到來,誰知過了三炷香時候,眼巴巴地看著一桌豐 盛菜肴,肚子都不知翻滾了幾轉,還是隻有他二人相視無言。


    「……真是不好意思呀,」主位的洪二爺笑裏帶著歉意,「單姑娘遠道 而來,卻是這個樣子……」


    他語氣和善,然卻令人感到無限距離。單清揚抬眼,卻在與那迴憶中和 洪三爺幼時輪廓有幾分相像的麵容對上時垂下瞼,道:「二爺太客氣了,清揚冒昧出信說要前來,是清揚打擾了。」


    洪二爺搖搖手,「單姑娘與我洪家交情不是一天兩天了 ,無需客氣。」


    「可不是,」見單小姐沒迴應,站在二爺身邊添茶的孫諒說道:「過往 也算是親家,結親,那可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孫諒,」洪二爺板起臉,截斷了他的話,「一個奴才哪來那麽多廢話?單姑娘尚未婚配,你這話若是傳了出去讓人胡亂加油添醋,還以為我兩 家又走到一起。雖說江湖兒女結親不會在意過往聲名如何,可沒有的事,輪 不到你這奴才胡說,還不向單姑娘賠禮。」語氣依然輕輕的,卻是不怒而 威。


    小姐低頭不語,萃兒偷偷瞧著洪二爺和他身側那名為孫諒的灰衣少年, 心道這孫諒應是洪二爺的隨身奴仆。二爺讓貼身的奴才出來相迎,是真未把 她家小姐當成一般來客吧;但二爺語氣疏遠,話中就是帶了那麽點諷剌意 味,果然還是介懷退親一事。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給小姐賠不是了。」孫諒抱拳鞠躬道。


    久久,單清揚稍稍抬眼,見孫諒還低著頭,似是沒自己的一句話便不敢 抬頭,她趕緊道:「不……沒關係,清揚不會放在心上。」


    「好了,孫諒,」洪二爺有些不耐地朝孫諒揮揮手,「你去你大爺跟三 爺閣裏,請他們出來用膳,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孫諒領命,退了出去。


    「單姑娘見諒。」洪二爺有些抱歉地望著她,說道:「我娘過世後,一 家人便很少同桌吃飯,我們兄弟挑嘴挑得厲害,平日又都各自忙碌,都是分別在住處吃了算。」


    聞言,單清揚微笑迴道:「一家人能同桌吃飯,那固然是好事,可二爺 顧慮家人們作息各自不同,有如此安排也是好的。平時個別用膳,過年過節 時聚在一起,能聊的話題定也堆積了不少,更能讓彼此越加親近,二爺安排 得極好。」


    聽著,那話,洪二爺望著眼前人漸漸低垂的視線,「抱歉……單姑娘,我 不是有意說這些不知惜福與家人共樂的話。」從前,她不是這麽沉靜重禮數 的性子,方才幾迴針,視線又別開,分明眼底透著些許自卑……小時她該是 活潑甚至有些淘氣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嗎?


    單清揚的確是想起從前與爹娘同桌而坐,笑談一日所發生趣事的過懺, 但她的傷心事與他人無關,不會怪罪別人。


    又多聊了幾句,洪二爺見機轉聊起她們主仆二人一路發生的寧,化到係 諒迴來。


    「大爺不在莊中,三爺跟段爺正忙著。」恭敬來到桌前,孫諒迴報道: 「不如二爺與單小姐先進膳吧,飯菜都涼了。」


    「段爺在你三爺那兒?」洪二爺挑了挑眉,心下暗笑段叔還真挑對了時


    間。「他倆切磋身手,那肯定不到半夜不會結束了。也罷,我等先用吧,萃 兒姑娘也一同吧。孫諒,你……」


    「小人還得上南苑那兒給單小姐和萃兒姑娘張羅房間,就先行告退 了。」孫諒不等二爺說完,就自動自發地退出了廳堂,獨留三人吃那一桌冷 菜。


    結果,折騰了整晚也沒見著三爺。


    就連她說要還劍,二爺卻道當在見著三爺時親自交還……於是,她主仆 二人就順理成章地留下了。


    南苑小屋中,單清揚泡在大大的木桶中,手裏撈著溫度微高的泉水,往 一片迷蒙霧氣中發著愣。桶中是二爺讓孫諒扛了兩次才灌滿的、由石壁上鑿 出的天然溫泉,傳聞有活血之功。小時入莊,四夫人也總差人這麽備著,好 讓她舒舒服服地泡上些許時候,舒舒成日被爹逼著練武而緊繃的身子。


    方才讓萃兒退到屏風後等著,單清揚才放心地拆下了遮在臉上的薄紗。


    手,撫上了左臉上三條利器劃出的疤痕。垂下眼,泉水如鏡,映著那三 道由左眼下方延伸到頸間的傷,一會兒,她別開眼。


    仰頭閉上眼,要自己暫時別想、別想……


    然而這裏的一切,就算閉上眼不去看,還是清晰地浮現腦海。


    如果不見三爺,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此?就能一直一直想著過去的美 好、洪夫人待她的好,還有……阿聲的好?


    屈指一算,距上迴南苑裏泡澡,已有十六年了?爹娘帶她上洪家退婚距 今,已過這麽久了嗎?


    阿聲他……現在是何模樣?


    方才見到二爺,仍有童年的影子,可似乎不若從前那般真誠待人。是接 下了家主之位讓整副重擔落在他肩上,所以不得不變,需懂得幾分心機、幾 分算計,方能坐穩家主之位?所以就連麵對故友,也得形同陌路人?


    還是當年退婚一事損了洪家麵子,加上二爺一向極重兄弟情,所以似卜 阿聲的自己,令得童年玩伴那純粹的友情隻能成為迴憶?


    ……自己又何嚐不是變了 ?


    十六年前住在這南苑裏,睡醒便跟他們三兄弟玩耍,過午一同練功,那 時的自己,絕不是現在這樣心事重重,更非如此的醜陋模樣……


    阿聲……也變了嗎?


    在珍藏的迴憶裏,有最後一迴穀雨閣內他的溫溫笑顏,就算聽著她傷人 的話語,依然溫柔。所以,她能不能不要見他,就讓心中的阿聲永遠停留在 那一刻,不要變。


    然後偶爾,就像此刻,遇過了人生的大浪起落,悔不當初才來沉浸於過 往的美好,才在心中偷偷喚他:阿聲。


    就像他們之間沒有改變。


    就像,她不是獨自麵對這一切的不堪。


    火紅。


    所見之處是火紅一片。


    六年來,同樣的惡夢單清揚夢過千百迴了,所以知道自己在夢中。夢中 情景再怵目驚心、再令她驚慌失措,她已不會中途驚醒,隻是任由那夢境將 自己再一次折磨。


    那夜,出嫁的前夕,單家雖原為嶽州人,卻依著歸鴻羅家的習俗,守夜 至醜時,讓娘為她淨身著衣,母女話別;寅時,至祠堂拜過,來到大廳與筆 娘煮夫家與聘禮一同送來的早茶。


    隻記得下人伺候著,而她整夜未闔眼已是嗬欠連連,娘讓她閉目養神片 刻,應允天一亮迎娶前便會喚醒她,於是她安心在旁廳睡去。


    再睜眼時,府裏已是一片火海。她奔至大廳,爹娘伏在血泊中,四、五個黑衣人轉過頭來覷她,隨即,手中武器投了出來。


    她渾身沉重,雙眼瞧物不清,不敵數招,麵頰一陣痛意,熱燙的血不斷 流下……火海中她一身沾血喜衣,以為那便是此生的盡頭。


    挺身相救的是提早來迎娶的羅家少爺,在他溫暖的懷中,她昏了過去。


    然後,她在羅家醒來,羅少爺親自照料多日,直至傷勢好轉。


    爹爹訂下的親事在她的堅持下一筆勾銷。羅少爺出錢出力要暗助她重建 七重門,她拒絕;於是他派了萃兒到自己身邊打點生活……羅少爺對她的 好,她心裏明白;可家仇一日未報,七重門一日未能重迴江湖名門之列,她 無法許諾與任何人共度餘生。


    單清揚緩緩睜眼,舉袖拭去額際冷汗。


    她還分得清夢裏與真實,沒忘此刻身在奉陵山莊的南苑。目光移著,雕 花的木窗外,天未明,她坐起身,手心微濕。


    下床披上外衣,輕步經過屏風外榻上正熟的萃兒,來到庭園中。


    步伐散漫,單清揚深吸了幾口氣,平複紊亂的思緒。


    破曉前的奉陵山莊總是透著一股陰寒,四季都是如此。春裏,還透著泥 土味,是有一迴,阿聲掏了把泥土湊到兩人鼻間,她才記住的味道。


    阿聲說,他雙眼看不見,可耳力、嗔覺、味覺都好,甚至能聞出哪一把 泥土裏種了什麽花;放進口裏,還嚐得出花開了沒。


    ……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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