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方國的地方誌記載中,丹霞城是一座富得流油的城池,這裏有最飽滿的稻米,最上等的蠶絲,最醇香的酒水,最迴甘的茶葉,最剔透的玉石,最心靈手巧的匠人。凡是從丹霞城出來的貨物,就等於已經貼上了一張看不見的標簽,必是最上品。


    丹霞城的名字來自於城內遍處的桃花林,春日裏桃花盛開的時候,站在緊鄰城南的血岩山上望下來,就好像整座城池都被淹沒在一片緋紅『色』的海洋中,豔若丹霞,所以被稱為丹霞城。而在血岩山上,到了那時節,更是滿山花海飄香。


    桃花是丹霞城一寶,桃花樹的種類很多,丹霞城內的桃花樹種和各類嫁接變種不下於二十餘,光是垂枝桃一種,花『色』就有純白,淺粉,酒紅,灑金,褐斑等許多。城內桃花仍是以緋紅為主,從深至淺,花海也仿佛有深有淺,顏『色』漸變。


    這些桃花的栽植和看養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要培養出諸如灑金垂枝桃花等一些罕見稀有的桃花樹,那就絕非易事了。而要說到丹霞城的桃花世家,就非衛家莫屬了。


    衛家的桃花栽培技藝堪稱一絕,這年早春,衛家的嫡係小公子衛煬照例帶著護花工前往血岩山查看山上新栽桃樹的生長情況。


    如果說衛家長房另外兩名公子在丹霞城是豔名遠播的話,衛小公子為人所知的,卻是他鬼斧神工的桃花栽植技藝。


    衛煬生在春天,他降臨人世的那刻,丹霞城內數十載未曾開過花的那幾株珍稀桃花種都在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展開了花骨朵。


    年過百歲的衛老太君雙手疊放在拐杖上,看著繈褓中的嬰孩舒眉微笑,“這個孩子,是桃花仙賜給我衛家的珍寶。”


    衛煬將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給了丹霞城的桃花,他不喜歡和人親近,然而不管『性』情如何冷淡,他也改不了身為衛家男兒血脈裏流傳下來的容顏和氣質,豔若三月桃花更勝七分,桃花樹下素手折枝之時,尤物如妖。


    衛煬查看完新栽的一片桃林,下山時遇到了城內幾家富戶的公子來血岩山踏青,耐不住人家熱情邀請,又是同路,便一起同行。一行人走在桃花林間,因為桃花都還沒有開,衛煬也不知道他們這踏青是來看什麽,隻是聽著他們說話。


    “可惜桃花還沒有盛開,不知道過些日子再出來桃花有沒有都開了。”


    “有花骨朵啊。”


    “可不是。”


    “說起桃花還沒開這事呀,今年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就在想,你說這桃花要是和臘梅一樣在冬天開,這雪中桃花,該有多美呀。”


    “圍山?”衛煬冷不丁突然冒出來一句話,幾位公子都對他難得一開的尊口感到受寵若驚,“衛煬,你說什麽?什麽圍山?”


    “我不知道,我隻是記得,有一年冬天,有人曾經下令圍山架爐燃火燒了半月。”衛煬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情緒之中,幾位公子還在朝前走著,沒發現他神情的怪異,仍是在笑,之前說雪中桃花那人迴轉過身來,“衛煬,沒有人圍過山,架爐燒火更是沒有。”


    “我知道,我隻是…”他的眼神像是沒有了焦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或是看到了什麽,“我病了。”


    “病得神誌恍惚,還以為在春天。”


    “我想看桃花海。”


    “我也看到了。”


    那幾位公子終於發現了他的不正常,一人走到他身邊對他喊了一聲,“衛煬,迴魂。”


    衛煬猛地顫了一下,沒了怪異的眼神和表情,“什麽?”


    “你剛才就像是中了邪一樣,你要不要迴去休息?”


    衛煬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帶著護花工很快地下了山。


    ***


    “煬煬,乖,把『藥』喝了,你會好起來的。”


    衛煬覺得他自己漂浮在這偌大房間的半空中,挪不得動不了,床邊有一個頎長的背影,是個女人,她扶著床榻上麵『色』蒼白的人在喝『藥』,一下下輕撫著那人的背幫他下咽,那個人,是他,衛煬?


    如果那是他,那他自己,又是誰?


    衛煬想要上前走去,可他一絲一毫都動不了,病榻上的人喝了半碗就開始吐『藥』,沿著唇角流出來的除了咽不下去的『藥』,還有血。


    女人抱著病榻上的人,也不管是不是髒,親吻著他的唇,將那些反吐出來的『藥』水和血水一起『舔』去,又覆上他的唇,像是要把那些『藥』再喂進去。


    衛煬還是看不見她的臉,可他看到她哭了,沒有哭聲沒有抽泣,隻有順著病榻上那人的手腕流下來的淚滴,滑落在地上,讓他有種揪心的痛。


    衛煬捂住了心口,他聽見病榻上的人開了口,低啞的有氣無力的聲音,一點都不像是屬於他自己的聲音,那麽蒼白又了無生機,“桃花開了嗎?真想…再看一次桃花海,就再一次,最後一次。”


    女人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眼角滑下的淚滴掉落在他臉上,她說,“好,我們再去看桃花海。”


    衛煬鬆開了捂著心口的手,偏過頭,看向窗外,正是三九隆冬的天,大雪紛飛。


    ***


    做著夢的衛煬痛苦地將自己扭成了一團,死死纏著被子,夢中紛飛的漫天大雪遮擋住了他所有的視線,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一片白霧散去後,他發現自己正處在血岩山,還是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的狀態,好似一個局外人。


    仍舊是寒冬臘月天,他卻在血岩山感覺到了溫熱,那是…


    滿山架起的爐,熊熊火焰,燒熱了整座血岩山,衛煬幾乎是顫抖著看到山上的桃樹在半個月之內生出了花骨朵,最後,齊齊盛開。


    “煬煬,你看,桃花開了。”


    女人懷中抱著一個被白狐裘層層包裹的人,他瘦削凹陷的麵目幾乎能『摸』到骨頭,了無神采的雙眸中終於折『射』出一分生機,“桃花海。”


    “嗯,桃花海。”


    沒有血『色』的雙唇終於漾起了一抹淺笑,他伸出手,指尖觸及女人的麵頰,“姐姐,答應我,你不會丟下丹霞城。這是我們的家,是我最愛的丹霞城…”


    女人親吻著他的指尖,笑得悲傷,“好。”就算你想用丹霞城來綁住她,不讓她隨你而去,但隻要是你所希望的,她定會做到。


    白狐裘包裹中的人在滿山花海中永遠地合上了雙眼,衛煬伸出了手,那個觸及不到的背影抱著逝去的人漸行漸遠,他看到了她落地的眼淚,一滴又一滴,灑在桃花樹下。無雲的天上開始飄灑雪花,落在掌心感覺不到一絲溫度,果然,這隻是一個夢罷了。


    那個看不到麵容的讓他心悸的背影,也不過隻是一場夢而已。


    ***


    “煬煬,煬煬…”


    衛煬砰得一聲從床榻上摔了下去,他抱著腦袋坐在地上,又是那個聲音。


    從那一晚後,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夢到那個背影,那個聲音,總是不斷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糾纏不休。有時候他會恍惚覺得那個人一定是在他耳邊喊著他的名字,溫柔而寵溺,也許,還在笑著。即便隻是聽著聲音,他都有一種被人全心全意注意著的感覺。


    丹霞城的桃花已經都盛開了,近日城內有許多外來踏青的外鄉人,白日裏血岩山更是上更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衛煬努力將他的精力全都放在桃花樹上,不去想那幾乎讓他分辨不清夢境與現實的聲音。


    衛煬一門心思伺弄著他的桃樹,直到這天,丹霞城城主蘇千緒不慎落馬昏『迷』了兩天一夜,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衛煬搶進了城主府。


    ***


    在衛煬第一次見到蘇千緒之前,他對這個丹霞城城主的印象,就和城中其他的百姓一樣,她是一個好城主,就算尚且談不上勵精圖治愛民如女,至少也是年輕有為,隻要看從她當上城主之後城中百姓安居樂業日漸富裕的境況,就能看得出來。


    但正是這個年輕有為的城主,用土匪行徑將衛煬強行搶到了城主府中。


    蘇千緒說,你本該愛我。


    衛煬很想問她這莫名其妙的自信究竟是從何而來。


    蘇千緒幾乎是將他半軟禁了起來,衛家來要人也沒能要走,也不知道蘇千緒和他家人說了什麽,之後衛家就像是默認了他將長住城主府這麽不合情理的事。


    衛煬坐在他被軟禁的房間內,這房中的每件擺設,都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他心意的樣子,他無論如何都不明白,他與蘇千緒之間的瓜葛,究竟是從何而來。


    但是,我不可能愛你。


    能占據他心神的,一直都是那個看不清麵容隻能聽到聲音的夢中人。不知緣起何時,但他卻能感覺到夢中的深愛。


    衛煬被蘇千緒帶走一個月,平日裏幾乎離不得她太遠,看著她處理大小事務就會發現丹霞城對蘇千緒的傳言錯得是有多離譜。傳言說她們丹霞城這位年輕城主待人一向親切溫和,但他在蘇千緒身上看到的分明是沒有溫度的冷厲。


    蘇千緒對衛煬的態度,近乎偏執,這不是衛煬一個人的感覺,是所有人的感覺,甚至那天過來替衛煬量尺寸做衣服的裁縫都說他將衛煬從城主身邊帶走的時候,就好像剜了城主的肉一樣。


    “蘇千緒,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總會愛上我,衛煬。”


    衛煬抬眼看著蘇千緒,半晌後突然笑了,他對蘇千緒搖著頭,“你又不是我的夢中人。”


    “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你的夢中人?”


    夢境裏的聲音太溫柔,又怎麽可能會是蘇千緒的聲音。


    短短一個月,他也看到了,這個年輕的城主『性』情霸道手段狠厲,她的身上,沒有半分柔軟。


    “因為,她很溫柔。”


    “溫柔?”蘇千緒微微揚了揚眉梢,倒是突然笑了,衛煬抬起眼,看到了她眼中的哀傷,“若是有一天,你會因為一點仁慈而失去你的至愛,你就會明白,為什麽,我要將身上所有的柔軟,全數摒棄。”


    她眼中的情緒深不見底,衛煬覺得他的身子竟在這樣的對視下不由自主地輕顫,就好像,他能讀懂她的傷痛。


    “是什麽樣的溫柔?是這樣叫你嗎?”蘇千緒俯下了身,濕熱的唿吸一點點靠近他的耳朵,衛煬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想動卻不受控製的雙腳紮了根一樣站在原地,他閉上了眼,然後,他聽到了那道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聲音,貼著耳低低響起,餘音仿佛在他耳畔繾綣纏綿,不舍離去,“煬煬。”


    “你…你…”


    “你夢到了什麽?煬煬,夢裏麵有我對不對?”蘇千緒的聲音更近了,“那從來都不是夢,煬煬。”


    ***


    衛煬仍舊無法將蘇千緒和他夢境中的女人對等起來,但他知道他的心防正在一點點為蘇千緒卸下。


    蘇千緒終於漸漸同意衛煬出去飼弄桃樹,同意他迴衛家,但隻是迴一下而已,他住的地方,仍舊必須是在城主府。


    衛煬以為他和蘇千緒的關係開始緩和了,然而就在大半年後的早春,距離丹霞城隻有幾十裏的磨河村發生大規模的瘟疫,死了大半,幸存下來的那些也幾乎全都已經被感染,這些人來到丹霞城求救,蘇千緒不僅將所有人盡數拒之城門外,還下令焚村。


    “你怎麽可以這樣?磨河村也屬於丹霞城的城域,你還配當一個城主嗎?”


    蘇千緒不顧衛煬的掙紮再次將他徹底軟禁起來,衛煬還能聽到她繼續下令,“立刻著手準備焚村,那些感染者全部送進百裏外的地牢,三天送一次飲水和食物,全城戒嚴,但凡敢放一人進來…決不輕饒。”


    還不到一個月,那些被隔離的感染者一個都沒能熬過去,衛煬無法理解蘇千緒的決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們原本還有希望的,就算要隔離也不用選那麽遠那麽陰冷的地方,丹霞城裏也有空宅子,如果能得到好好的照顧…”


    “就算放了進來,她們也活不了,隻會拖累別人。”


    “那隻是你的一麵之詞,你怎麽知道放她們進來的話她們不會好起來。”


    衛煬還是第一次看到蘇千緒在他麵前如此震怒,“然後我再眼睜睜看著你被感染,看著你死在我眼前!”


    “你…說什麽?”


    “十五年,你用丹霞城拖住了我十五年,這一次,你再也休想。”


    衛煬跌坐在榻上,“那些,真的都不是夢嗎?”


    ***


    衛煬在他死後迴到了出生之時,可他什麽都忘了,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嬰兒一樣漸漸長大,然後做著有蘇千緒的夢,卻仍舊沒有想起她。


    衛煬用丹霞城拖住了蘇千緒,十五年孤寂,十五年一心隻為了衛煬說他最愛的丹霞城鞠躬盡瘁,終於在又一個漫天飛雪的冬天在衛煬逝去的血岩山桃花林中咳血而亡。


    那一次不慎落馬,再睜眼時的蘇千緒,已是多活了一世的蘇千緒,那個說要盡數摒棄一切柔軟的蘇千緒,隻為了,留下你。


    衛煬依舊不敢置信,“都是…真的…”


    如果一切夢境都是真實記憶,與蘇千緒之間一切無法解釋的糾葛都由此有了因果,所以才能感覺到夢境中纏綿的深愛,所以,她才會那般偏執地待他。


    “煬煬,這一次,不論我們能一起走多遠,別再留下我一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蘇千緒如今難得一見的溫柔所蠱『惑』,衛煬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點頭的瞬間,那種感覺,好像已許下一輩子的誓言,一諾一生。


    蘇千緒說,“我們去看桃花海,你最愛的桃花海。”


    “你又要圍山了嗎?”


    “現在是春天,煬煬。”


    血岩山的桃花林將天都染成了緋紅『色』,衛煬站在山頂望著滿城花海,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圍繞著血岩山,漫天蔽日地燃燒,生生將寒冬燒成了春天的溫度,生生在冰天雪地中燒出了一片桃花海。


    火海中的背影迴過頭來,與身前的女人重疊在一起。


    衛煬就在這片花海中淚流滿麵。


    他就算忘記了一切,也會在夢境中憶起的深愛。


    “我總會愛上你,蘇千緒,我早已愛上你,一輩子那麽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滄海拾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惹是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惹是非並收藏滄海拾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