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若古井深潭,動如飛瀑靈泉,隻一眼便足以醉人,這名兒,取得真是好。”


    那一年他十五歲,已經記不清當時迎著日光朝霞,俊若天人的那幾位皇都男兒夢中情人究竟是誰說了這句話,他的視線早已經落在了遠處,火楓欲燃,她的身上,卻隻有陰寒,那個時候,也隻是好奇罷了,謹王的折扇敲在手掌上,“九公子識得我這位皇妹?”


    謹王的皇妹?那豈不也是當今陛下的皇姨,“不認得。”


    謹王和那幾名女子卻都是笑了,如果他當時多看一眼,一定會發現她們各異的神『色』,不過當時他的視線仍舊在那和日光格格不入的身影身上。


    “那麽不知九公子可否知曉那一位助陛下登上帝位的攝政王殿下?”


    “是她。”他險些失聲驚唿,皇都大街小巷從來不乏流言蜚語,說陛下還是八皇女之時,從來不被任何人看好,如今能登上帝位,隻因為一人。


    厲王,軒轅厲。


    她大權在握,一手遮天,推上八皇女隻因為她最容易掌控。


    那些明裏暗中都無法道清的傳言,大家卻心知肚明,皇帝不過是個傀儡,這天下間真正當權的人,是厲王。


    那時,他怎麽會想到,這個女人,就會是他的妻主。


    十年,整整十年相伴,終有一日,她身首異處,而他,含笑相隨。


    就好像,他怎麽會想到,本應踏上黃泉路的人,卻迴到了十五年前,他,沈醉,相府九公子,今年,不過堪堪十歲。


    八皇女仍是八皇女,厲王還是厲王,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


    沈醉模糊了雙眼,自從醒來以後,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見到她,見到她好好地活著。


    前世的一切都如同黃粱一夢,煙消雲散,唯有與她的記憶,刻骨般清晰。


    他的掌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傷,他卻總是難以察覺,因為他要克製住自己雙手的顫抖,他根本察覺不到掌心的疼痛,前世心碎魂斷的痛還鐫在胸中,隻有她能治愈。


    每日清晨睜眼之際,他總是難以習慣於相府房內淺青『色』的簾帳。夢中,有那床頂的大紅『色』帷帳,床畔畫著『露』骨春宮的屏風,牆上那狂狷的潑墨山水,還有,身側的體溫。


    軒轅厲,軒轅厲,那個女人就像是侵入他骨髓的□□,那個名字,早已用世間最鋒利的刀刻在了他靈魂深處。


    而這個女人,現在根本不認得他。


    ***


    沈醉貼牆站著,強忍著自己想要撲過去的念頭,他得想想,她們之間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麽?


    是在他十五歲那年冬天,也是他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皇都還在下著雪,她穿著黑『色』獵裝,在馬背上高高看著他,突然間從背後箭筒抽出一支雕翎羽箭拉弓瞄準了他。


    周圍傳來陣陣倒吸的冷氣,她問他,“怕死嗎?”


    “怕。”他對她點頭,她猛然鬆了手,那支箭在他耳邊擦過,帶起一陣風聲,『射』入了他身邊的雪鬆樹幹上,她收起弓,“那就滾開。”


    沈醉歎了口氣,實在不算個愉快的碰麵,不過今日她既沒騎馬手裏也沒有弓箭,而他也比那時小了整整五歲。


    “厲王殿下。”沈醉還沒想完,倒是有個人在他之前開了口,一個侍從躬身在她身前,“謹王請厲王殿下移步正廳。”


    沈醉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眼神又拉迴了那些楓葉上。


    她每次到謹王府來都會這顆楓樹下站上一會,前世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嫁給她後他曾經問她為什麽不在厲王府也種上這種樹,她卻從來沒有給他答案。


    沈醉慢慢走到楓樹下,站在她剛剛站的地方,一片楓葉被風刮下,正在他頭頂盤旋,他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藏進懷裏。


    ***


    以她為中心,三十尺以內,都像是注入了寒冰。


    沈醉坐在蘇想衣邊上,透過一道道人障,一個廳的距離,看著她的側臉。終於,謹王似乎很想打破這種僵局,提著壺走到她身邊,“來,皇妹,我們喝一杯。”


    軒轅厲喝幹了她滿上的酒,謹王又給滿上,“皇妹,聽說你今日在校軍場教訓了兩個不知好歹的奴才。其實要我說吧,你何必與這些人一般見識呢,再說了,訓練新兵這種事,交給幾位將軍就行了,你又何必親力親為呢?”


    其實軒轅謹這話,說的根本就一點都不在理,軒轅厲手裏握著三分之二的禁軍,本來就是她掌管著校軍場,又何來不必親力親為一說。


    沈醉吃著菜默不作聲,他知道軒轅厲肯定不會說話,在她眼裏,這種廢話壓根沒有搭理的必要。


    她曾經說過,她軒轅厲這輩子的所有廢話,都是對一個人說的。雖然這話有點打擊人,但他很有自知之名知道那個人說的就是他。他還烏鴉嘴地問她如果有一日她們有了孩子,她也能保證所有廢話都是對他說的?結果,她真的沒能等到她們的孩子出世,他也沒有。


    別去想了,沈醉使勁往嘴裏塞著菜,再抬頭時,謹王已經下場了,這次換上了勤王,一手搭在軒轅厲的肩頭,“我說皇妹,按說現在說這事有點不太合適,不過你皇姐我心裏留不住話,既然看到你了我就直接問了,禁軍的軍服裝備從來都是由我負責的,你有什麽意見大可以來找我,你現在這樣直接向陛下要來軍餉去買新的裝備,你是將我置於何地?”


    雖然說是在質問,軒轅勤的口氣已經是緩和得不能再緩和了,所有人都在一心兩用地聽著那邊的動靜。沈醉低著頭,半個腦袋都快埋進自己碗裏去了,這次不能算是廢話了,軒轅厲肯定會接話,可以她一貫不留情麵的態度,這位勤王殿下隻怕立馬該掛不住麵子了。


    “我比你清楚她們需要什麽。”軒轅厲扶開了搭在她肩頭的手,“你的位置,本來就很多餘。”


    四下一片寂靜,沈醉差點被自己剛喝下去的湯嗆到,勤王確實是四大輔政王裏實力最小的一個,可這直接質疑她作為輔政王的存在,也太直接了點吧。


    一聲咳嗽打破了僵局,沈南輕站起了身,托著手中酒杯,“這麽多男眷在場,我看也不適合談正事,既然是家宴就輕鬆一點,可別壞了謹王殿下一片心意,不如從我開始,我們來行個酒令如何?”


    沒人反對,酒過了半巡,軒轅厲就離了席,明顯有很多人鬆了口氣,勤王的臉『色』一直很差,謹王雖然麵上笑得開懷,心底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


    沈醉的視線隨著軒轅厲離開正廳的最後一片衣角合上,若沒有這三大輔政王,十五年後,那年幼的新王又怎麽會有那麽深的心機。


    心底一陣又一陣地抽痛,軒轅厲,這一世,你可以不愛他,但你絕不可以再走上那條路。


    ***


    “她怎麽還沒走?”


    “噓,你小點聲。”


    離開的時候天『色』已晚,不過謹王府內到處燈火通明,連長廊裏都隔幾步就點著燈台,身後傳來沈府幾位公子壓低的絮語聲,連蘇想衣都忍不住問沈南輕,“厲王和勤王這是怎麽了?”


    “別多話。”


    沈南輕打斷了他,軒轅厲和軒轅勤正在不遠處不知道說什麽,軒轅勤突然甩袖而走,沈南輕沒做停留,帶著沈府眾人出了謹王府,“上馬車吧。”


    沈南輕在府門外和軒轅謹話別,沈府其他幾位公子都已經上了車,還剩下沈醉和蘇想衣,沈醉一腳踏上腳蹬正要上去,蘇想衣突然低頭自言自語,“我的玉佩怎麽不見了?”他伸手在腰際『摸』索,“不會是掉在剛才的廳裏了吧。”


    “主君爹爹,我替你去找吧。”


    “你?”蘇想衣看了他一眼,“不行,找下人去就行了。”


    “下人不清楚玉佩的樣子,小九見過。”


    沈南輕和軒轅謹似乎還沒有說完的跡象,蘇想衣點了點頭,“找不到也馬上迴來,別『亂』走。”


    “知道。”


    沈醉重新進了府,懷裏藏著之前半道上偷偷從蘇想衣腰間扯下的玉佩,迴到剛才的地方卻沒看到軒轅厲的人影,他在附近轉了一圈四下張望,突然聽見一聲馬鳴。


    他迴頭看過去,軒轅厲正牽著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從偏院地馬廄出來,離他不過十幾步的距離。


    沈醉,控製住你自己,她根本不認得你,別過去,別過去…他的身體終究比他更誠實,死別後的重逢,她近在咫尺,他該如何壓住那泛濫的思念。


    沈醉一頭紮進了她懷裏,不等她戒備的身子作出任何迴應,他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腰,口中不停重複著呢喃,“別推開我,求求你,就讓我抱一次,就一次。”


    十歲未長成的身子連她胸口都不到,他哭得放肆,眼淚一點點積聚終於染濕了她的衣襟,他都能感覺到她小腹堅硬灼熱的肌膚。


    一隻手扳開他的肩膀,托起了他的下巴,他還在一抽一抽地嗚咽。


    “沈南輕的兒子?”


    沈醉點了點頭,她抽身離開,等他抬眼的時候,她已經翻身上了馬,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仰著腦袋看著她。


    “好手段,我記住你了。”


    軒轅厲拍馬馳出,沈醉後知後覺地想著,難怪其他輔政王都敵視她,她就這麽光明正大地在別人府裏騎馬,一點麵子都不給人留。


    等等,她剛才說什麽?


    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和前世裏馬背上穿著黑『色』獵裝的女人重疊起來,那時的他費勁了全身的力氣拔出了那支『插』在雪鬆樹幹上的箭,在所有人狩獵歸來時第二次無意中又擋在了她的馬前。


    她用彎弓的弦將那支箭挑迴了手裏,在馬背上俯看著他,“你就是沈醉?”


    “好手段,我記住你了。”


    一直到成親以後,她還是覺得他那是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


    ***


    軒轅厲,你這個一如既往的自大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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