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桔清扶著孝絨上了馬車,他在鋪著軟墊的座位上坐好,仰起腦袋看著馬車四壁,兩邊各開著一扇小窗,現在被簾子擋住了,座位中間是一張茶幾,左邊一半是一張磁鐵做的棋盤,兩個小小的罐子裏裝著鐵製的棋子,即使在馬車前進時下棋,棋子也不會掉下去或是移動分毫。


    茶幾另一半邊放著一隻茶盤,鑲嵌進了茶幾,也不會隨著車身的晃動而把茶水灑出來。


    孝絨偏過頭,座位旁邊各有一個五六層抽屜的格子櫥,貼著馬車後壁,穆桔清在他對麵坐下,對著車外道,“啟程。”


    “我們要去哪裏?”


    “一個小家宴。”她替他理了理衣領,“要我陪你下棋嗎?”


    “家宴?我要做什麽嗎?我什麽都不會,會不會出錯?”


    “不會,你坐我旁邊,隻要負責吃就可以。要我陪你下棋嗎?”


    孝絨雙手撐在身側,笑著奚落她,“明明是你自己想下。”


    “下嗎?”


    “不要,我有點困,想睡覺。”


    看在他昨晚上確實沒睡到多少時間的份上,穆桔清由著他在一邊的座椅上橫躺下,蜷著雙腿,“我看你等會要不要掉下來?”


    孝絨睜開了眼,“沒關係,我摔不壞的。”他又閉眼,留下穆桔清一個人隻能從一層抽屜裏抽出一卷書頁,喝著茶,開始看書。看了會,她還是放下了書,看著他,終究還是不放心,這要是摔下來撞在馬車上,腦袋會很痛吧?


    +++


    “碰。”孝絨驚醒了過來,感覺到自己從座椅上摔了下來,不過怎麽好像不怎麽疼?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身下鋪著一層厚厚的軟絨『毛』毯,事實上,在他的座椅和茶幾中間都鋪上了一層『毛』毯。


    穆桔清眼也沒抬,他慢慢地爬起來坐迴座椅上,過了會,完全醒了,突然伸手拉下她的書頁。


    “怎麽?”穆桔清很好心情地問他。


    “你鋪的『毛』毯?”


    “不然還能有誰?”她伸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孝絨縮了一下,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麽不坐在我旁邊替我擋一下,這樣我就不會掉下去了,而是要做好等我掉下去的準備呢?這樣不是更麻煩嗎?”


    穆桔清突然放下了書頁,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盯得孝絨朝座位旁邊挪了挪,“大人,你當我什麽都沒說。”


    她卻勾起了唇角,“你果然是我的貴人。”


    她掀開了門簾,孝絨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馬車外有兩個護衛在駕車,穆桔清向追雲交代了半晌,孝絨也聽不清,隻是等她說完,追雲自己帶了一匹馬掉轉朝後奔遠,逐風一個人駕著馬車也改變了方向。


    “怎麽了?”


    她替他倒了杯茶送到他嘴邊,“我們去南郡。”


    +++


    就在穆桔清的馬車出了京都的時候,四海樓雅閣包間裏的人已經等得很是不耐煩,徐胤終於決定不再等穆桔清。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個女子,在門板上敲了一敲,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徐胤一眼看去,卻是穆家的二管家,她離了席走過去,“怎麽了,穆相呢?”


    “穆相派人迴來交代我傳一句話給徐大人。”


    “什麽話?”


    “她不要等事情發生了再去解決,她會讓它發生不了。”


    “什麽意思?”


    “穆相說徐大人會明白,還請徐大人替她向帝上告一個月的假。”


    那頓飯接下來的時間,徐胤一直在想穆桔清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她上南郡去了?這家夥真是不要命了。


    +++


    下了一個多時辰的圍棋,孝絨推開放置棋子的小罐,搖頭不想再下,他扭頭開始一個個打開邊上的抽屜,中間一層放著很多的書,他抽了幾本,發現最上麵居然還有好些很新的『插』圖話本,就和他以前看來消遣的一樣,不過要精致許多。


    他看了穆桔清一眼,她不像是會看這些書的人,怎麽她的馬車裏也會有這麽許多話本?


    穆桔清抬眼看了他一眼,視線迴到了自己的書上,孝絨歪著腦袋看她,“是給我的嗎?”


    穆桔清這次頭也沒抬,“不是我收拾的,不知道。”


    孝絨撇撇嘴,翻看了幾頁,馬車裏安靜得厲害,他又問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五六天可以到。”


    “五六天?那晚上馬車裏怎麽睡覺?”


    穆桔清用手裏的書頁卷起來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有客棧。”


    馬車外傳來追雲的聲音,“大人,屬下把話傳到了,東西也帶來了。”


    “好。”穆桔清接過包袱,孝絨好奇道,“裏麵是什麽?”


    “你的衣服,我的衣服。”


    “這麽多?”問完他就想到這是白問了,她一天就得換三身衣服,不多怎麽行?


    +++


    穆桔清沒有騙他,在五天顛簸,他的屁股開始發麻發痛的時候,南郡到了。她讓追雲帶著他到最大最豪華的客棧住下,自己下了馬車,和逐風兩個人悠悠哉哉地走起路來。孝絨掀開簾看著她的背影,心裏總覺得不踏實,“追雲,大人她要去哪裏?”


    “穆家。”


    “穆家不是在京都嗎?”他不解道。


    “大人的祖籍在南郡,□□帝的時候有一支到了京都,就是大人的曾『奶』『奶』,這兩支各成一家,很少來往。”


    “她們也是那個穆家嗎?就是那句童謠,江山同坐,首推徐穆。”


    “不是,自從大人當家以後,京都穆家的勢力早就超過了南郡穆家,南郡穆家隻不過手裏還有一支穆家軍,驍勇善戰,所以大人一直還有些忌憚。”


    “那她是去探親?”


    “公子,屬下不便再多言,你隻需要照大人說的做。”


    照她說的做?孝絨迴想起她下馬車前的話,“吃飽了,睡好了,要花錢就問追雲要,最重要的,把自己收拾幹淨點。”


    他無聊地靠在馬車壁上,自從做了她的那個什麽小寵,他覺得自己變得好沒用,以前至少還能幹活,每天都很累,卻都是充實的。


    +++


    平生不懂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孝絨喝著紅豆粥,抬眼看著客棧的大門,已經半個月了,她說辦完事就來接他的。


    雖然穆桔清是個有時候很可惡的女人,老是嫌他髒,每天都要他洗澡,總是想著把他最寶貝的香爐丟掉,一生氣還要罰他幹苦力。可是他想她,想她在人前的假風流,想她在背後的真『性』情,甚至想她的冷嘲熱諷,想她的口是心非。


    他肯定是中毒了,就像是那些整日渴求主子寵愛臨幸的小侍們一樣,原來到頭來,他也會走上這一步。


    漸漸接近正午時分,客棧外陸陸續續進來了不少用午飯的人,等著上菜的空,一個個都開始聊天,“可不是,我也看到了,火光衝天的,還有爆炸聲。”


    “穆家之前就鬧翻天了,這下連穆家軍都出事了。”聽到穆家兩個字,孝絨立刻拉長了耳朵,身子都快側過去了。


    “你們不知道?”又一個人『插』嘴進來。


    “知道什麽?”


    “起火爆炸的地方隻是屯糧的營帳,好像說是穆家今年犯了太歲,所以老是出事。”


    孝絨皺起了眉,第四個女人又接過了話頭,“犯什麽太歲啊,你們都不知道了吧,這事也就我最清楚。”她壓低了些聲音,“據說是糟了天譴,幾天前就有裂石顯字,說穆家若心存反心,必遭雷擊,弄得穆家最近一直人心惶惶,沒想到今日還真靈驗了。”


    “真的?穆家真的想要造反?我說怎麽之前穆家軍招兵買馬的。”


    “噓,你小點聲。”


    “怕什麽。”


    那第四個女人又道,“穆家的老家主最相信這些,好像都把穆家軍的統領穆澄清給喚迴了。”


    “我看是家裏內訌厲害,不得不歇手了。”


    “誰知道呢。”


    不多會菜上了桌,那些女人邊吃邊聊,孝絨心裏像是在打鼓,想起之前穆桔清的話,還有她那個說是衣服,卻明明很重還散發著硫磺味的包袱。


    她該是辦完事了,怎麽還不迴來?


    他望眼欲穿地盯著大門,沒多久真的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卻不是穆桔清,而是逐風,走近他,“大人呢?還沒迴來?”


    “不是應該我問你嗎?”孝絨站起了身。


    “我們分了頭,她去糧營,我上了…”她話音未落定,孝絨已經衝到了門檻前,逐風叫了聲小心,他總算沒絆倒在上麵,跑了出去,追雲正從樓梯上下來,“公子呢?”


    “跑出去了。”逐風聳聳肩,在他之前坐的那張桌前坐下,“大人說要去糧營看看效果,他那麽急做什麽?”


    +++


    糧營,起火,爆炸,他滿腦子都是這些字眼,語無倫次地問到了穆家軍糧營的路,觸目滿是狼籍,根本沒有守軍,到處都是震飛的倉頂,傷兵殘將陸陸續續從他身邊經過,他腳下發軟,眼神掃到被壓在碎石堆下麵的一片暗紅『色』衣角,再順著看過去,是一雙官靴。


    他隻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裏,眼睛發痛,隻是跪在那片廢墟前用手開始『亂』挖一通。


    “大人,不會是你的,對不對?你那麽愛幹淨,怎麽會把自己弄得這麽髒呢?”


    “大人,你不會有事的。”


    “穆桔清,穆桔清,你在哪裏?”


    “穆桔清…”


    “膽子越來越大了,都敢直唿我的名字了。”


    他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雙耳顫了一下,雙手撐在地上,迴過頭去,身前唯一平整的一塊空地上,穆桔清正低頭看著他。


    哭不出的眼淚突然間嘩啦啦全流了出來,他越哭越大聲,爬起身站出來就朝她跑過去。


    穆桔清瞬間退了一大步,睜圓了眼,“靳孝絨,你髒死了,別碰我。”


    話是這麽說,身子還是被他撞了一大步,穆桔清咬著牙,“靳孝絨,別把泥土抹到我身上。”


    “靳孝絨,再敢把眼淚哭到我脖子裏,我翻臉了。”


    “靳孝絨,我警告你。”


    “靳孝絨,算了,你抱吧。”


    +++


    “大人,你迴來了。”逐風和追雲一前一後等在廂房門口,穆桔清抱著睡著的孝絨,安頓到床上。


    跟了穆桔清這麽久,她的有些『性』子,逐風還是清楚的。可是這次逐風卻犯『迷』糊了,很少見到大人在自己身上髒兮兮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


    “大人,你身上。”她還是決定提醒一下。果然穆桔清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衣,“扔了,睡一晚上,明早我們就迴京都。”


    “是。”逐風和追雲一起退出去,正要拉上房門,“逐風。”穆桔清突然叫住她。


    “大人。”


    “是你告訴他我去了糧營?”穆桔清的聲音很溫和,逐風隻覺得自己兩腋生風,涼颼颼的。


    “是。”猶豫了會,還是答道。


    “替我把這件衣服洗了。”穆桔清用嘴努努追雲手裏那件濕嗒嗒,黏糊糊,髒兮兮的衣服。


    “大人不是說扔了。”


    “浪費,你洗了。好了,下去吧。”


    兩人一起退到房門外,追雲拎著那件衣服的一角遞給逐風,滿臉同情,“當心著點,現在隻是個小寵,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成了我們的主子。”


    “還用說不定嗎?早晚都是了,你什麽時候見過大人願意抱著一個渾身都不幹淨的爛泥團子?”


    +++


    滿朝上下都看得出來,穆相今日的心情很好,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南陵之『亂』解決了,下朝的時候,徐胤又叫住了她。


    “你怎麽最近老是這麽急?”


    “我弄到樣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徐胤好奇之極,能讓穆桔清『露』出這種近乎孩子氣的開心表情,實在是很不容易,雖然她近來的表情已經越來越超出原本的完人穆相應該保持的溫文儒雅。


    “沒必要告訴你。”穆桔清像是急著迴去,徐胤又扯住她,“真是的,你倒是讓我把話說完,喏,請帖。”


    “你的?怎麽又有家宴?”


    “上次你沒來。”


    “好吧,這次我會到的。”


    +++


    好不容易躲開了滿屋子的小侍,孝絨終於偷得了空當,從穆桔清一直沒發現的箱底翻出了他的香爐,抱在懷裏,蓋上箱蓋子。


    “該曬曬了。”他一個人自言自語,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伴著穆桔清的聲音,他嚇得摔落了手裏的香爐。


    第二次,香爐又滾到了穆桔清的腳邊,她用很細微的動作把它一腳踢開,不過還是被孝絨給發現了,他跑過去護住了他的寶貝香爐,抱在懷裏,一副誓要和她抗爭到底的樣子。


    不過穆桔清沒生氣,她獻寶似的掏出一樣東西,孝絨驚訝地睜圓了眼,那也是一隻香爐,隻除了質地『色』澤,幾乎做的和他的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做的?”


    “犀角雕的,一模一樣,是不是?”


    “嗯,好像。”他接過來看了幾眼,穆桔清看起來很滿意,“好,現在可以把你原來那隻丟了。”


    “不。”他立刻把犀角香爐扔還給她,“不要,我不要這個,我隻要我原來的。”


    穆桔清麵『色』僵硬了一下,“我已經都給你弄了一樣的來,你還想怎麽樣?”


    “我隻要這個。”他低著頭。“為什麽你一定要丟掉它?”


    “我每天想到我房裏不知道哪個地方放著一隻渾身都是灰塵的破爛香爐,醒著睡著都覺得吸進來的全是灰塵。”她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今天不扔也得扔。”


    孝絨抱著香爐,“那你連我一起扔了。”


    “你…”穆桔清氣極,就想甩袖走開,突然看到他的眼淚一滴滴沿著臉頰流下來,她又舍不得了,穆桔清暗罵自己,一遇上他,她就什麽原則都沒了。


    “好了好了,你留著好了,兩個都給你,你愛放哪裏放哪裏,你愛幹什麽幹什麽,我都不管了。”


    誰想她這句話下去,他哭得更加厲害,穆桔清『亂』了手腳,“你又怎麽了?”


    “你不要我了?”他抽抽噎噎。


    “我什麽時候不要你了?”


    “你說不管我了。”


    “那我管得了你嗎?”


    他還在哭,穆桔清拉了躺椅出來,抱著他坐在上麵,“我不是說不扔了嗎?真不知道這隻香爐有什麽好。她嘀嘀咕咕,孝絨靠在她胸前,“娘和爹都是染了瘟疫死的,因為怕被傳染,家裏房子被燒了,我迴去的時候,就隻撿到了這個。”


    臉上濕漉漉的,卻不是眼淚,她在吻他的臉頰,『舔』著他的眼淚,孝絨驚訝地睜圓了眼,忍不住問道,“你不嫌髒了嗎?”


    穆桔清的動作頓在當場,果然是毫無情調的小寵,這種時候居然問這種白癡問題。


    “我要嫌髒早把你整個連這隻香爐一起扔出去了。”


    “你沒有不要我?”


    “廢話。”


    “我可以留著香爐?”


    “嗯。”雖然有些不情不願。


    “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多小侍,可不可以找點事做?”


    穆桔清低頭看了他一會,拉著他一起站起身,又拉著他的手走出了主屋。


    “去哪裏?”


    “你不是要找事做?我就給你事做。你不要這麽多小侍,以後小侍全給你管。”


    她帶著他到了前廳,把十數個管家全部叫到了麵前,“以後,你們全都盡心好好教公子。”


    +++


    孝絨跟在穆桔清身邊,隔了半步遠,忍不住打量著她的側臉,她在外麵和在家裏真的差很多。“大人。”


    “什麽?”


    “你一直這樣子會不會麵癱?”果然,他清楚地看到穆桔清的眉角動了動,有一絲青筋的痕跡,不過她的麵上還是雲淡風輕,唇角的溫文笑容一直沒有動過分毫。


    她轉過身柔情蜜意地替他理了理衣領,拍了拍胸前的衣服,看得羨煞旁人,隻有孝絨自己清楚,她湊在他耳邊咬牙,“迴去再教訓你。”


    可惜他現在對她一點都怕不起來,因為在他麵前,穆桔清就是一隻紙老虎。


    “穆相。”一道軟軟的嗓音突然響起,穆桔清轉頭看去,對麵的男子向她行禮,她也迴了一禮,抬頭看到那個男子的時候卻眯了眯眼。“這位公子是?”


    二管家的眼光果然是見長,能把徐家的一個公子給帶迴來,還跟她說什麽家裏落魄,也是貧戶男子。


    “這是我家三公子。”那男子身後的小侍接過了話頭,徐白芷朝他搖了搖頭,“穆相,久仰大名,想要見上一麵卻是難如登天,今日終得一見。”他轉頭看向孝絨,“不知道這位是?”


    “靳孝絨。”孝絨自己報出了名字,他不喜歡這個徐公子,尤其不喜歡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像是在估量著什麽,估量完了又似乎很不屑。


    徐白芷原是想知道他能跟在穆桔清身邊,到底是什麽身份,卻沒想到他居然幹脆地報了一個名字,穆桔清也沒有一點要解釋的意思,反倒是大聲和不遠處的同僚打起了招唿。


    “穆相。”


    “辛大人。”


    “這位是?”穆桔清帶著孝絨一路走過去,這樣的招唿和問題不斷問過來,穆桔清都是同一個迴答,“我的小寵。”完了再補一句,“我穆家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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