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學?人間蒸發?怎麽聽起來有點嚴重……張培湮赫然察覺自己跟肚子裏孩子的老爸一點都不熟。


    「你讀什麽的?」慚愧,她連自己丈夫大學讀什麽係都不知道呢。


    「我讀昆蟲學係。蔡成寰很優秀,是我們係上的第一名,還代表學校去國外參加國際研討會,他的專長是蝴蝶。」袁誌國侃侃而談,絲毫沒注意到這對夫妻不大熟。


    昆蟲學係?蝴蝶?張培湮頓時想到擺在客廳那個蝴蝶標本,當蔡成寰向她詳細說明時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原本以為標本的存在跟他格格不入,或許事情剛好跟她猜想的相反?在他的生命中占有很重的分量嗎?有多重?


    「他這麽優秀怎麽會休學?」她追問,通常休學應該是念不下去或家境因素,他應該不會有這些問題吧?


    「是啊,任誰聽了都覺得很奇怪。」他摸摸下巴的胡髭,困惑地說:「連續四年都是第一名,大學一畢業就直升研究所,每個人都以為他會一直讀到博士,沒想到……」他頓了下,眯眼像迴到久遠的過去。


    「蔡成寰去了一趟英國愛丁堡大學參加那個國際研討會,接著就消失無蹤,沒有人能聯絡上他。」


    消失無蹤?


    「發生什麽事了?」


    「其實我也是聽說的。當年帶他去參加研討會的教授說,原來研討會的主持人竟然是蔡成寰的爸爸。」


    張培湮瞬間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們教授說,他們父子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袁誌國繪聲繪影地描述著,表情誇張到好像他人也在場。「那時候我才知道蔡成寰的家庭背景,他是私生子,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爸爸,因為他家裏刻意隱瞞的關係,他連他爸爸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的都一概不知。那個研討會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麵,他爸爸正是蝴蝶領域的研究專家。」


    「終於可以見到親生父親,難道他不開心?」


    袁誌國搖頭。「據說他們沒有相認。我們教授說他一點都不高興,是臉色慘白,而且馬上跟我們教授說他不念了,然後自己離開,從此不再踏入我們學校校舍一步。」


    他停了下來,仿佛在做總結,感慨地說:「想想遺傳的力量實在很可怕,他媽媽沒告訴他,他自己也沒想過要去查,結果他和他爸爸走上一模一樣的路,這,就是生命奇妙的地方。」


    聽至此,張培湮總算明了蔡成寰凝望著蝴蝶標本時,綠色眼睛裏閃爍著複雜的光芒,那是一種又愛又恨的情結。


    從那一刻起,他拋棄他本來的學習之路,不論他的表現成就有多麽優秀,毅然而然走向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大道。


    他唾棄自己的遺傳因子,完全不想承認烙印在dna裏頭的宿命。


    這時,張培湮忍不住搜尋蔡成寰的身影,他正靠在一棵樹旁,孤傲地獨自喝著礦泉水。


    這麽一個我行我素、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很難相處的男人,她竟然在他身上找到如鏡影般、酷似自己的一麵。


    他們很像,或許也是最能理解對方心中的缺失。


    當晚,張培湮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蔡成寰偉岸的背影穿著像電視劇裏的古羅馬人的裝束,站在一條大河流前方蹙著眉頭深思,突然開口:「我賭下所有,再也不能迴頭。」


    我需要解夢。


    張培湮期待已久的三天兩夜自行車之旅全被那個怪夢毀了,後麵兩天過得渾渾噩噩,連去了哪些地方都有點記不清楚。


    蔡成寰倒是沒來打擾她,似乎一發現袁誌國也在自行車隊中,那晚就自行離開,也沒通知李震南一聲,搞得全隊的人都以為他們夫妻鬧別扭呢。


    她被他害得都沒興致遊玩了。


    迴家後,她一放下行李,就忍不住走向客廳角落放置的那個蝴蝶標本。


    這個家的書櫃裏有滿滿的書,連廚房的架子裏都擺著書,而且全是原文書,都是關於甜點、廚藝,沒有一點關於昆蟲相關的書籍,一本都沒有,有誰會相信這個書櫃屬於一個念昆蟲學係出身的人?


    唯一一樣保留下來的,就是蝴蝶標本,這個小小的蝴蝶標本。


    他說這種蝴蝶叫黑尾劍鳳蝶,她想查查看這是什麽樣種類的蝴蝶,能被他如此視若珍寶?


    她首次萌發想要了解這個男人的心情。他在想什麽?他不再隻是一張钜額的鈔票,而是一個人,他腦袋裏裝了什麽?


    他說過不準逼問他的隱私,那麽,她該如何了解他?


    「醒醒。」


    蔡成寰修長的手指在餐桌上敲了敲,這才讓張培湮猛然迴神。桌上照例擺著六樣香味撲鼻的甜點蛋糕,她卻似乎一點都沒被吸引,發呆中,這讓他不大高興,眉頭攏得高高,斜睨著她。


    「發生什麽事了?你從南投迴來以後就不大對勁。」難道這也是孕婦的症狀之一?三不五時就發呆?


    「沒事。」她閃避他的視線,拿起湯匙試吃他的成品。


    以前她可以泰然自若和他相處,因為根本沒把他當一迴事,就是一個金庫;可現在,他對她有了金錢以外的意義,她實在無法抑止對他的好奇心。


    這種感覺太強烈,強烈到她怕自己會不由自主違背他的原則,被他趕出他的世界。


    「蔡成寰,你為什麽那麽討厭你媽媽?」她小心翼翼地問。


    這問題像在他能容忍的範圍。


    「我不討厭她。」


    「你不是說你討厭花癡,你又說你媽是花癡,這不等於你討厭她?」


    「你因果關係弄錯了,」他聳聳肩,淡漠地說:「不過無所謂。她是她,我是我,各過各的生活就好。」


    「以後你也要這樣對我們的小孩嗎?」她衝口而出,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可已經來不及。


    他的臉色驟變,自他綠瞳孔射出冰冷的視線,她知道自己踩到一顆大地雷了。


    「不要越界。」


    他撂下話,音調毫無起伏,驀地起身做自己的事,傲然身影不禁令她感到深深的歉意。


    她不是有意的。


    張培湮確實戳到蔡成寰的痛處,他從未想過當一個父親,有一個孩子,應該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他不知道怎麽當一個盡責的爸爸,或許不知不覺中他會步上自己父母的後塵,這令他打心底感到恐懼,甚至害怕她和未出世的孩子。


    這真是一件他最不願見到、卻很有可能成真的現實。


    蔡成寰很快整理好東西,準備出門。


    張培湮大膽地跟著他,試著對他釋出善意。


    「你現在就要去店裏了嗎?」


    他沒看她。「今天不開店。」


    公休嗎?還這麽早出門?


    「那是要去哪裏?」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請求:「我可以跟著去嗎?」


    他終於迴過頭看她,俊容浮現愕然神情。


    「你想跟我出門?」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一直嫌棄他難相處,避之唯恐不及?


    張培湮聳聳肩。


    「我閑到快發黴。」她坦率直言。平常忙慣了,現在不用工作,落得清閑,卻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麽,幾個姐妹淘都有要忙的事,不可能整天陪她逛街吃飯,騎單車也不可能騎一整天,要顧身體,上網讀書啥的也膩了,家事又輪不到她動手,於是……


    「你可以去學烹飪,」他譏諷道:「做一桌好菜犒賞你辛苦的丈夫。」敢情這女人是抱怨日子過太爽?


    她露出假假的笑容。「你真的想吃我煮的菜?」


    算了,蔡成寰麵無表情。


    「先說清楚,我的行程都訂好了,不可能為了你更改,你要是中途想下車,就自己迴家。」他放話,而她則不甘示弱。


    「別把我想成弱女子,我是懷孕,不是斷手斷腳。」


    好歹她也是懷著他的親生骨肉,什麽態度嘛。


    「請問,你到底要去什麽了不起的地方啊?」她同樣嘲諷迴應。


    這個嘛,他睨著她逐漸脹大的肚皮揣想,應該不會是一個孕婦喜歡的地方。


    我幹嘛要帶著一個累贅?不,應該是帶著兩個累贅。


    蔡成寰開著車,斜眼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孕婦,瞧她像個要出門郊遊的小學生雀躍不已,突然覺得,或許路上多個聒噪的伴也不算壞事。


    張培湮才不管身旁男人在想啥,總算能出趟遠門,她開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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