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婼照舊每日前去親蠶宮,皇上也每日前來觀稼殿,或清晨或黃昏,一個隔窗一個憑欄兩兩相望,隻是誰也不主動到對方身邊去。


    這日一早,君婼踏上親蠶宮石階,心想,今日皇上可來?隻要瞧見皇上身影,我就厚著臉皮過去。攥一下拳給自己打氣,一定,一定要過去。


    耳邊傳來一聲輕咳,抬頭望過去,皇上立在丹樨上看著她,動了動唇沒說話,似乎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君婼笑著先開口:“皇上,禾稻可又長高了嗎?”


    皇上點點頭,意思是高了,便問君婼:“公主的蠶呢?”


    君婼笑道:“已經是四齡蠶了,再過八/九日,就要作繭了。”


    君婼笑著又惆悵起來,惆悵著說道:“皇上進去瞧瞧,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呢。”


    話語裏含著些撒嬌央求,皇帝拚命搖頭,想想都惡心,上次為了跟她說幾句話,才強忍著惡心進去的。


    君婼說聲皇上稍等啊,邁步進了大殿,聽著沙沙沙的聲音,看向竹箕,竹箕的桑葉已被蠶兒吃去大半,心想今日宮女們勤快,添桑葉比以往早些。


    喚一聲饕餮,來到大殿中央,因饕餮體型巨大,總擠壓別的蠶兒,君婼親手為牠編一隻小小的竹箕,將牠單獨放置,過去瞧一眼,饕餮懶懶得躺著,身子底下桑葉一口未動,君婼手指碰一碰牠,笑道:“夜裏忙著吃,晨起貪睡不是?”


    將饕餮藏在掌心,跑出去握著拳道:“皇上猜猜,妾掌心裏是空,還是實?”


    皇帝說聲孩童把戲,帶幾分勉強開口道:“空的。”


    君婼將手伸到他麵前,緩緩展開手掌,眯了眼看著他笑,皇帝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又長又大又胖又白的肉蟲子,忍不住低叫一聲,君婼作勢拂過皇上衣袖,笑道:“放在皇上肩頭了。”


    皇上擰著脖子看向自己肩頭,看不太清楚,用力抖幾下看向腳下青磚,沒見有蟲子蹤影,一臉緊張瞧向君婼,君婼依然眯著眼笑,皇上抓起她手掰開手掌,空空如也,又看向自己肩頭,望一眼周圍的宮人,聲音壓得很低:“快拿下來,朕承認害怕,行了吧?”


    君婼另一隻手掌鬆開,饕餮正靜靜躺在掌心,皇上鬆一口氣,瞧著君婼無奈笑了起來。


    這次的笑容裏,沒有嘲諷也沒有敷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若春陽初升,溫暖而朝氣蓬勃,君婼笑容凝住,頃刻又笑了起來。


    皇上指指她掌心:“快,將蟲子放迴去。”


    君婼點頭:“嗯,小家夥也餓了。”


    將饕餮捧在掌心進了殿中,就覺周遭有些異樣,喚一聲鄭尚宮道:“怎麽感覺有些不對?”


    鄭尚宮說聲是啊,舉步往竹箕中看去,一看之下心驚不已。君婼迴過神:“鄭尚宮,這樣寂靜,怎麽沒了蠶兒吞食桑葉之聲?”


    如今蠶兒已是四齡,食量驚人,平日站在殿中,耳邊沙沙之聲不絕於耳,若風過鬆濤,一浪接著一浪從不斷絕,這會兒為何如此寂靜?


    鄭尚宮喝一聲司記司言,有四位女官疾步走進,鄭尚宮指指竹箕內:“如何一迴事?你們不要命了?”


    眾人心頭一陣驚跳,另一位薛尚宮也跑了過來,看著竹箕內呀得一聲,君婼滿懷期冀看著她:“薛尚宮,可是蠶兒提前休眠了嗎?”


    薛尚宮搖頭:“蠶兒生病了,鄭尚宮,我瞧著,瞧著象是……”


    君婼扶住身旁廊柱,央求道:“再仔細瞧瞧,昨夜裏我還來過,都好好的。”


    鄭尚宮板著臉一一觀瞧竹箕,突然厲聲道:“蠶砂發稀,定是吃了沾水的桑葉,查,查今日早起的桑葉。”


    君婼身後摘星啊的一聲,慌忙問道:“鄭尚宮,蠶兒吃了沾水的桑葉,就會生病嗎?”


    鄭尚宮點點頭:“不錯,蠶兒的桑葉不能沾水,是以宮女們采摘桑葉都在午後,就是為等著曬幹露水,若是早起所采,便要一片一片擦幹後晾曬。”


    摘星撲通跪了下來:“公主,是我,我也喜愛這些蠶兒,特意早起摘的桑葉……”


    君婼說聲住嘴,懷著期冀看向鄭尚宮:“鄭尚宮,還請盡快設法醫治。”


    薛尚宮臉色灰敗:“蠶兒一旦吃了帶水的桑葉就會拉稀,一拉稀多半都會死去,無藥可醫。”


    君婼咬了唇看向摘星,摘星一把揪住她裙擺:“公主,公主莫要傷心,公主不能傷心,是奴婢該死,奴婢聽了一位宮女的話,說蠶兒吃早起帶露水的桑葉,長得最快,吐出的絲也最好,金黃透明,是奴婢愚蠢……”


    君婼手指緊摳著廊柱,看著竹箕中蔫頭耷腦的蠶兒,摘星的聲音很近,近得有些聒噪,又很遠,遠得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知道,這些守護了近一個月,就快要結繭吐絲的蠶寶寶,都要死了,有的蠶兒身體已迅速萎靡下來,君婼手指挑起一隻,蠶兒不若以前一旁攀著她指尖,而是軟軟得滑了下去。


    君婼眼淚成竄滴落下來,皇上在外久候君婼不至,以為她沉迷那些蠶兒,搖頭一笑便要離去。


    殿內摘星跪著央求君婼不要傷心,采月緊咬了唇,懷疑的目光掃過殿中每一個人,錦繡從驚呆中迴過神,奔出殿門,一眼瞧見皇上正沿石階向下,大喊一聲道:“不好了,蠶都死了。”


    皇上身形頓住,轉過身看著她,錦繡福下身去,皇上顧不上理她,疾步上了石階跑了起來,衝進殿中看向君婼。


    君婼喊一聲皇上,撲過來一頭紮進懷中淚如雨下,皇帝紮著兩手往後躲了躲,怕摔著君婼,又忙往前靠了靠,君婼一把抱住他,嚎啕出聲。


    皇帝手足無措,舉著雙手任由她抱著,她的淚水滂沱,滴滴落在他胸前團龍繡上,透過錦衣打濕他的心口,令他心緒浮躁,一陣一陣濕熱著難受。


    緩緩放下兩手,依然不知該放在何處,壓下心浮氣躁努力想了一想,他的神駒追風每狂躁時,他一手撫著馬鬃一手撫著耳朵,追風便能安靜下來。


    一手撫上君婼脖頸,一手捏了捏耳垂,君婼依然嚎啕著,將他越抱越緊,哭著哭著搖了起來:“皇上,蠶寶寶都死了,死了,皇上,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皇上掃一眼竹箕中蠶兒,有的已經僵死,在他眼中隻是惡心的蟲子,可君婼愛若珍寶,君婼愛若珍寶的蠶兒死了,怎麽辦?朕也不能令牠們複活。


    一眼看到身旁小箕中的饕餮,正歡實扭動著身子,忍著惡心伸出手指,觸到綿軟冰涼的蠶體,忙縮了迴來,懷中君婼哭得更兇,咬了牙閉了眼摸索著,將饕餮捏在手中,喚一聲君婼。


    君婼聽不到,依然在哭,皇上捏住饕餮在她臉上蹭了蹭,君婼哭聲頓了一下,皇上忙道:“君婼快瞧瞧,饕餮好好的,饕餮沒有生病,也不會死。”


    君婼鬆開皇上,鞠了兩手,皇上將饕餮放在她掌心,君婼掛著眼淚笑了一下:“饕餮沒有吃帶露水的桑葉,饕餮很聰明。”


    皇上忙忙點頭:“是啊,別哭了,還得照顧饕餮呢,別的蠶兒也不會都死,還會有活著的……”


    提起別的蠶兒,君婼眼淚又落了下來,皇上抿一下唇:“饕餮還在君婼掌心,小心別捏死牠。”


    君婼小心翼翼捧著停了哭泣,皇上拿過小箕:“牠餓了。”


    君婼慌忙將饕餮放了進去,耳邊傳來沙沙之聲,皇上將小箕放在君婼手心,小心說道:“捧好了,別摔著。”


    君婼低低噯了一聲,雖依然垂著頭,總算不哭了,皇上鬆一口氣,將她護在身後,轉身看向殿中眾人。


    轉身間,眼眸中暖意冷卻,凝結成冰,帶著刺人的鋒芒,眾人慌忙跪下,鄭尚宮聲音打顫,簡短稟報了始末。


    皇上指了指摘星正要發落,袖子被身後的人扯了一下,頓了頓沉聲問道:“可能想起那宮女的模樣?”


    摘星搖了搖頭,皇上咬牙道,“就知道你愚蠢,蠢不可及。”身後的人手指頭碰一下他的手掌,吸著鼻子說,“摘星是我的人。”


    皇帝點點頭:“摘星便由公主發落。”


    殿門外有人衝了進來,瞧著竹箕中的蠶兒淚眼婆娑:“昨日還好好的,怎麽一夜之間,就死了?”


    皇帝看一眼竹箕旁梨花帶雨的女子,微微側頭看向剛從觀稼殿趕過來的銘恩,銘恩小跑步趨前大聲道:“皇上,是蓉娘子。”


    蓉娘子愣住,心中升起恨意,剛剛在殿門外看得清楚,皇上雖沒有抱她,卻任由她抱著,將眼淚鼻涕糊在龍袍上,別扭笨拙得哄她不算,竟然,竟然忍著惡心捏起一隻蠶,蠶死了,不追究她的罪責,連她的婢女也輕易繞過。


    為什麽?就因為她生得美?可皇上為皇子時,就常有美人主動獻殷勤,後來貴為太子,身邊更是美女如雲,比她美的大有人在,從未見皇上動過一下眼皮。本以為皇上天生冷情,可他為何會對這公主動容?


    再想一想自己,本是名門之後,忍辱與那江湖粗野女子婉婉稱姐道妹,來到皇上身邊三年多不得眷顧,一直忍著,盼著日久生情,此時方知,皇上對自己見麵不識,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誰。


    蓉娘子咬了牙跪倒在地:“蠶死事小,君娘子親蠶失敗事大,妾為君娘子求情,請皇上從輕發落。”


    她一句話,大殿內陷入靜謐,鄭尚宮與薛尚宮對視一眼,看向正低頭記錄的兩位典記,剛剛殿內一團亂,蓉娘子一言提醒,都想了起來,君娘子親蠶失敗,依據祖製不能冊封為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丁丁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丁丁冬並收藏帝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