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著臉端坐於禦案後,眼眸中似藏了寒芒,刺得采月不敢直視。半晌緩聲開口,審案一般,問了很多問得很細,且十分刁鑽,采月跽坐於錦墊上,仔細思量斟酌作答,額頭汗珠涔涔而下,不敢抬手去擦,流入眼睛裏辣辣得生疼,脊背上汗濕重衣,粘在身上十分難受,似受嚴刑拷打一般。


    皇帝從公主日常起居問到每年生辰,皇後多久見一次公主,見到後言行舉止如何,又問及君冕與君婼如何相處,問罷天光已亮,起身踱步片刻又坐了迴去,狀似隨意問道:“君曄的腿為何受傷?是哪一年?公主又是哪年生的大病?與君曄受傷可有關聯?”


    采月身子一顫,皇帝冷凝了聲音:“說實話。”


    采月趴伏在地上叩頭:“奴婢可以說實話,不過不可讓公主得知,公主若知道,定心碎神傷。”


    皇帝嗯了一聲:“你們自以為是欺瞞著她,她不知實情,便永遠不會哭,人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你們再護著,她也難免有傷心的時候,依朕看來,真正的心碎神傷,便是哭不出眼淚,苦痛得不到發泄,隻能凝結在心中。時日久了,你以為,她的心髒能承受多少次這樣的傷心?”


    采月趴伏在地不肯起來,皇帝又道:“大昭國大皇子與二皇子皇位之爭早晚會爆發,到時候,公主護著哪一個,都難免傷痛。”


    采月一怔,直起身子抬起頭來:“公主八歲那年,指著點蒼山山巔上積雪,笑對二皇子說,二哥,那不是雪,是雲,二哥騙我的。二皇子笑道,婼婼不信,可爬到山巔去看。公主說母後不許,二皇子便說,夜半月明的時候,二哥帶婼婼前去。公主好奇心極強,夜半果真溜出宮去,未見到二皇子,便獨自上山,第二日一早,宮中不見了公主,內禁衛傾巢出動,往山間尋找。”


    “二皇子哭成了淚人,他隻是逗公主的,沒想到公主會當真,大皇子踢了他一腳,拔腳就走,他走在隊伍前麵,行至半山腰聽到公主唿救,原來公主陷在獵人的陷阱之中,大皇子不顧一切跳下去救公主,腿被捕獸夾夾住,模糊的血肉間能看到斷了的白骨,公主聲嘶力竭大叫,尋聲而來的內禁衛將大皇子抬了上去,其中一人說道,不趕快下山,大皇子命便保不住了。


    “公主止了哭泣,默然跟著眾人迴到宮中,不吃不喝也不睡,隻守著大皇子,兩日兩夜過去,大皇子命保住了,右腿卻從膝蓋處截去,公主固執親眼看著斷腿被取下,抱著那一截斷腿倒在地上昏死過去,醒來後不記得大皇子如何斷了腿,大皇子對她說是行獵所傷,公主信以為真。”


    “公主大病一場半年方愈,慢慢的,便發覺公主不會哭,皇後殿下命眾人不許提起大皇子因何所傷。其時大皇子已避居昆彌川玉磯島,再未見過公主。公主每旬乘舟前往,大皇子皆不見,但公主從未間斷,風雨無阻……”


    采月說著已是哽咽:“有一次返迴的時候起了大風,大風卷起怒濤,險些將船打翻,是大皇子的伴讀世晟公子駕船追了上來,公主方化險為夷,即便如此,大皇子也未露麵。”


    皇帝點點頭,複起身踱步,良久說聲知道了,對采月擺一擺手:“退下吧。”


    采月趴在地上叩頭:“大皇子因公主斷腿之事,求皇上勿要讓公主知道。”


    皇帝未知可否,采月起身告退,迴到沉香閣,就見閣中來了七位太醫,執掌太醫院的提點大人居中坐著,眾人似乎剛為公主請過脈,正在討論病情,討論得十分激烈。


    一位說針灸一位說用藥,另一位說刺激淚腺,還有一位說心病還需心藥醫,一位白胡子的捋著胡須:“依在下看,君娘子心髒較弱,若是總不能流淚,日後隻怕有心絞痛或者心衰之症。”


    采月一驚,就聽提點大人道:“各位群策群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否則,老朽難以跟皇上交待。”


    這時錦繡從內室出來,對采月招一招手,采月向各位太醫行個禮,匆匆走進。


    君婼靠坐在床上,瞧見采月咬了咬唇,拍一拍身旁,采月過去在腳踏上坐了,君婼攥住她手拉她坐在床上,頭枕在她肩頭,慢慢靠向她懷中,澀澀喚她一聲,采月……


    采月抱住她淚如雨下,君婼說一聲莫哭,采月已哭出聲來,君婼拍一拍她的後背:“采月知道實情吧?因為采月告訴過我,萬事要靠我們自己,且許久沒有書信了,我每次問及,采月就顧左右而言他,采月如何知道的?”


    采月抹了抹眼淚,說起赴東都前遇見的那位老嫗,又說起陳皇後在聯姻事件中的順水推舟,不象親生母親所為,君婼靠著她,低頭默然不語。


    采月任由她靠著,安靜陪著她,想起老嫗所言,元後乃是為陳皇後所害,此事尚未證實,決意不對公主提起。


    君婼靠著她閉一會眼,小心翼翼問道:“可是采月,大哥既與我一母所生,為何不肯理我?”


    采月不語,就聽門口有人說道:“君曄並非不肯見你,他避居玉磯島隻是個幌子,他多年在外遊曆,朕曾遇見過他數次。”


    君婼抬起頭來,皇帝挺拔站著,抿唇瞧著她,隻攥緊的拳頭泄露了內心緊張。


    君婼忙忙離采月遠了些,咬唇低了頭,皇帝看一眼采月,采月低頭退了出去,皇帝跨進拔步床圍欄,站在地坪上彎了腰瞧著君婼,依然蒼白著臉,雙唇都沒有血色,眼眸卻亮的出奇,閃爍出期冀的光芒。


    皇帝點點頭:“有一次酒後,君曄說他厭惡大昭,我就說不如留在殷朝做官,他搖頭,說大昭皇宮中有最掛念的妹妹,早晚都要迴去。”


    君婼的唇顫了起來:“皇上可是在哄我?”


    皇帝臉一板,“君無戲言。”看君婼目光中猶自驚疑,又補一句,“朕才不會為了哄你,編瞎話損了朕的威嚴。”


    君婼低頭說是,皇帝偷眼睨著她,觀察她的神色,想起剛剛太醫院提點所奏,側過頭向外看了看,攥一下拳下定了決心,這不會哭的毛病,朕來為你醫治,總流不出眼淚,犯了心衰之症,如何統禦六宮?朕的皇後,一定要身體康健才行。


    打定了主意看著君婼:“公主年幼時,看著點蒼山山巔上的積雪,都想些什麽?”


    君婼大眼睛撲閃著:“別人說是雪,我覺得是雲。”


    “那,公主想不想上去一探究竟?”


    “想。”


    看君婼點頭,皇帝循循善誘:“那公主有沒有偷偷爬上山去看看?”


    君婼迷惑著,閉了雙眼道:“有一次,夜半月明,我溜了出去……”


    她凝神苦思,發間有汗水滴下,皇帝看著她蒼白的臉,她剛知道陳皇後非生母,再知道君曄斷腿乃是因為她,會不會受不住?這樣舉措,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突然就動搖了,忐忑著撚撚手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嘴唇堪堪擦過君婼耳邊的發絲,大聲說道:“別想了,你沒有上去。”


    君婼唬一跳,從冥想中迴過神來,定定看著皇帝:“剛剛,我似乎想起了什麽。”


    皇帝有些慌,忙忙道:“君曄告訴我的,說你總對著點蒼山誇口,卻從不敢上去。”


    君婼不服氣咬一下唇:“我不是膽小鬼,既然想,我就會上去。”


    閉了雙眼喃喃說道:“我分明上去了,然後,然後……”


    似乎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的,皇帝前所未有的挫敗,直起身子旋身向外,腳步飛快出了沉香閣。喚一聲銘恩吩咐道:“囑咐錦繡與采月看好了,若是想起什麽,趕快請太醫來。”


    走幾步又迴頭:“也要告訴朕知道。”


    一迴頭銘恩依然跟著,頓住腳步怒目而視,銘恩忙道:“早朝的時辰到了,皇上尚未更衣。”


    皇帝低低說一聲混賬,健步如飛,若非顧及帝王威嚴,隻怕就要跑起來。銘恩跟在身後心想,采月告退後就提醒皇上更衣,皇上沒聽見一般,疾步出了福寧殿去往沉香閣,進閣的時候,自己又出言提醒,皇上說聲知道了。


    進去後遲遲不出,太醫院諸位太醫出來,也不見皇上身影。這會兒出來罵上人了,銘恩心裏嘀咕著,聽到前麵皇帝道:“朕沒有罵你。”


    銘恩一愣,沒有罵小人,那是罵誰?罵公主,不可能啊,為了公主的事,一宵沒有合眼,難道皇上自己罵自己?銘恩低了頭偷笑,皇帝身後似長了眼睛,喝一聲:“別偷偷摸摸。”


    銘恩心中一凜,頭低得勾了下去,就聽前麵皇帝道:“銘恩,朕似乎,又闖禍了。”


    銘恩抬起頭,茫然看向皇上,怎麽?又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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