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就是這個模樣,生死之際,才會知道什麽對自己最重要,怨恨作罷,唯獨剩了愛。疼痛到了極致,便感覺死亡觸手可及。洛真仿佛看到逆光裏,子桓對著她笑,低頭吻她的嘴角。


    可是現在,她忽然害怕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告訴子桓,其實她愛他,始終如一。


    似乎過了許久,每一分疼痛洛真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華佗輕輕撫了撫嬰兒的頭發,慈祥的笑了笑“此子健壯,生而無淚,是大能之人。”朝露喜極而泣,抬手來給洛真擦拭額角的汗水。洛真累極了,強撐著睜開眼,看向睡在自己身側小小的一團。有些皺皺的,皮膚是細嫩的紅色,嘴唇蠕動,眼睛卻是還沒睜開,小小的眉毛不悅的皺著,似乎還不習慣空氣的觸感。


    洛真笑了一下,嘟噥著不知道說了什麽,便昏睡過去。華佗走出屋子給卞夫人報喜,又連忙差遣候在外麵的老婆子進屋去幫著朝露整理。


    卞氏一向嚴肅的臉,終是有了笑意,吩咐著好生款待華佗,三日之後大擺筵席更是不能少了華佗這個救命恩人。


    華佗也不推辭,此次經過鄴城純屬機緣巧合,也惦記著來看一看幾經顛簸的洛真。沒想到卻是正趕上了如此危急的時刻,也是一段注定了的機緣。


    隨著丫鬟去往客房休息的華佗不知道,也正是因為這一段機緣,才惹上了命定的劫。


    圍著容華香榭的眾人在華佗與卞氏的對話後不免竊竊私語,卞氏輕聲咳了咳,開口笑道“甄夫人生下一子,是我曹府的大喜事,各房各院這個月月例銀子多發一兩,全府同慶。”


    嫁給長子,又生的頭孫。眾人說著吉祥話給卞氏聽,可心底裏難免羨慕洛真的好命數。李姬借著與洛真說過幾句話,便主動提出替卞氏照顧洛真。


    秋月冰凝自那日與洛真說過幾句話,也算是開了竅,伺候著十歲的曹整起居,對李姬也是麵麵俱到,如同生母般侍奉。李姬樂得高興,也想趁此機會傍上卞氏和洛真這條大腿。


    卞氏卻是謹小慎微,問一句“甄夫人向來孤僻,懷孕後更是深居簡出,與府裏的人沒什麽交集,即使安排下去,也該是環夫人來照顧甄夫人才對。”


    彩兒應聲站了出來,淡然笑道“李姐姐比我快了一步,我也正想向夫人請求,照顧甄夫人呢。”


    這話沒有絲毫獻媚,仿佛真的是友誼深厚而發,朝露正端了盆子出來,聽到這話不免一個手顫,心裏翻過一絲苦澀與釋然。


    李姬幹笑一聲,隨即想到什麽似的開口道“倉舒公子體弱,環夫人有心照顧甄夫人再加上倉舒公子,難免吃不消。不若就將照顧甄夫人的事宜托付給我,我家整兒倒是有人照顧,不用我操管。”


    一提到曹整,卞氏心裏便知道了李姬打的算盤。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府裏無人再可撼動卞氏的地位,而大權之下,也是曹丕萬眾矚目,何況洛真又為曹操生的長孫。而李姬,育有三子,除了曹整外,都是很小的時候便死掉了。曹整不過十歲,與曹丕相比,怕是再沒了什麽機會。


    所以李姬是在為曹整,也是為自己謀求後路,依附於卞氏,隻求日後的安穩過渡。


    思及此,卞氏這才放了心,便點頭答應。李姬喜不自勝,即刻接過朝露手裏的盆子,一同去往屋子裏侍應。彩兒雖是想的不通透,卻見卞氏已然同意,便知道她自有她的考量。也便不做聲,退到一旁。


    卞氏瞧了瞧李姬欣喜地模樣,這才轉身對眾人說道“我不希望在將軍迴來之前,出什麽差錯,大家各自安穩,莫要生出什麽心思來。”


    雖是沒什麽語氣,可偏偏便將眾人嚇得脊背生風,汗毛豎立,同聲異口道一句“是。”


    卞氏揮了揮手,候了大半天的人群也就各自散去了。她也是疲憊,卻還是惦記著洛真和孩子,由丫鬟扶著踏進屋子裏去。


    七八個產婆手腳利落,早便將屋子收拾的整齊,卞氏進來的時候,一眼便瞧見李姬懷裏抱著的繈褓。一向強硬的心也霎時間柔軟起來,走到李姬身邊,將孩子抱進自己懷裏,隨手掂了掂,道一句“還真是個十足沉的小公子。”


    朝露笑意道“還不是夫人您變著法子給我家夫人大補,我家夫人倒是沒怎麽長肉,這重量全挪到小公子身上去了。”


    床上那人睡得沉,卻是依稀可見身影單薄,當初卞氏也沒想到怎麽補都不長肉的洛真卻是生了個這麽重的兒子,心中滿是驚喜。


    卞氏低頭逗弄著小孩,笑而不語。李姬則笑的心酸,心中暗歎,甄洛確實是難得的好命數,單是如此識大體的婆婆,便是難得的福氣。


    洛真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囁喏著喊一句‘朝露’,便有一人自外間裏走進來,關切問一句“夫人,你醒了,快來喝些小米粥,暖暖胃。”


    眼前漸漸清明,洛真由朝露扶起來半躺著,才看到朝露一雙通紅的眼。幹澀著嗓子問一句“幾時了?”


    朝露起身拿起食盒裏溫熱的粥,答道“大約三更天了。”說罷便用湯匙輕輕攪動碗裏的粥,氤氳出一層一層的熱氣。


    洛真似乎還不清醒,又問一句“孩子呢?”


    朝露揚起嘴角,抬著滿滿一勺粥遞到洛真嘴角邊,笑意盈盈道“在外間呢,怕他哭鬧吵著你休息,沒想到倒是一聲都沒哭,華佗華大夫喂了他一些甜草根水,睡得正香。”


    洛真點了點頭,由著朝露喂下大半碗粥,再度昏昏欲睡起來。朝露扶著洛真躺下,還未直起身,便聽到洛真細微的嗓音,似乎問了句“他迴來了麽?”


    朝露一愣,險些落下淚來,亦是輕聲答道“公子已經在路上了。”


    聽到一聲含糊不清的‘嗯’,朝露才給洛真蓋好被子,轉身出來。李姬正巧醒過來,看了看繈褓裏的嬰孩,又看了看洛真,低聲道“朝露,你快些去休息,下半夜我來守著就好。”


    朝露也是困極了,應一聲便倚著軟榻睡著了。李姬笑了笑,抬手剪了剪燭芯,燈影恍惚,洛真在沉重的夢境裏漸漸清明,緊皺的眉頭也散開了。


    次日,陽光明亮卻不炙熱,空氣中稻穀飄香,這是連年災荒後第一個豐收的年景,天下百姓終於露出了歡顏,鄴城裏的百姓更是齊口稱讚曹操的功德,對新降生的小公子更是喻為‘天賜之子’。


    曹操與曹丕正在迴鄴的路上,一路看到百姓豐收,心中的喜悅更甚,策馬揚鞭,直指江東道“吾意如此,天下誰人能當。”


    江東孫策英年已逝,孫權年幼,麾下之臣皆是老邁迂腐,江東如此人間美景,天下糧倉自然是唾手可得。


    曹丕卻是有些心猿意馬,心中惦念的唯有早日趕迴去,正想著,一匹快馬逆向而來,迎上曹操的馬,馬停即倒在路旁,來人跪下遞上一封信道“曹將軍,鄴城卞夫人來信。”


    曹操訝異一聲,便接過了信件。卞氏一向喜怒不表,如今是遇到什麽樣的事情才使得她會在自己即將歸鄴的時候還會快馬加急?


    曹丕的眼睛自信使到時便緊緊盯著那封信,見曹操悠然拆落,細細讀完,心中更是忐忑。曹操先是微微蹙眉,繼而仰頭大笑,將信件遞給曹丕道“子桓,你做父親,我做祖父了!”


    曹丕一愣,似乎沒聽明白,展開薄薄的信紙,上書道‘甄氏產子,七斤四兩,健康無異,一切安好。’


    十六個字,曹丕足足讀了幾遍才笑出聲來,眼前是繁華落葉中,洛真與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同向自己走來的情景,笑容之下,眼眶裏竟是溢滿了淚水。


    眾將士聞聽此言,更是喜不自勝,全軍跪曰“恭喜將軍得長孫,子孫萬代,萬壽無疆。”


    曹操揮手笑道“加速前進,待我們迴了城,大宴三日,不醉不歸!”


    此起彼伏的道好聲讓曹丕更是歸心似箭,此後大軍連夜趕路,從遼東至河北的路程隻用了半月餘便可見鄴城的影子。


    洛真休養的好,已經可以下地走動,正逢天高雲淡的颯爽秋季,心情更加開闊。朝露抱著從奶媽那裏吃足了奶水的嬰兒迴來,皺眉不悅道“夫人,卞夫人說孩子的名字要等曹將軍和公子迴來再取,可是我們總也不能不叫他,不若我們給他取個小名吧?”


    洛真看著奶足飯飽,正自己掰著手指玩兒的小孩子,道一句“也好,名,字,都交由他們來取,這小名我也該是有權力的。”


    朝露一聽便來了架勢,左右走動,慢悠悠道“總要不落俗套的才好,當初倉舒這名字取得就極好……”


    話音即落,洛真的臉色也霎時變得蒼白,朝露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低頭糯糯道“對不起,夫人,我不該提起當初的事招你傷心。”


    洛真輕輕歎息,神情落寞道“不怪你,你不提,它依然亙在我的心裏。不如取‘嘉樹’?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倒是個順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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