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說點二姑娘能聽懂的?」歲行舟笑意溫和,仿佛對著家中鬧脾氣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極地娓娓道,「內衛輕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聽出那兩個刺客口音不對勁,像是吐穀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獨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見皇城司或內衛的人便示警,可我運氣不好,跟了老遠也沒瞧見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倆察覺,進了人家的套。」


    賀淵抿了抿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趙蕎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濃密的睫毛像兩排羽毛小扇,時不時輕碰著下眼瞼,似在斟酌什麽。


    「二姑娘你也瞧見的,那幾位大意出錯的內衛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還小些。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初次擔當大場麵上的差事,想要放長線釣大魚立個大功,雖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許不好的後果,可人不輕狂枉少年,不是麽?」


    歲行舟笑笑又道:「他們如今年歲小,又隻是武卒,犯點小錯,隻要能長經驗記性,對將來隻好不差。若等他們到了像賀大人這般年歲、地位才第一次出錯,你想想那後果該有多嚇人?所以這次既有驚無險了,咱們這些前輩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麽?說不得將來風水輪流轉,我不小心犯了什麽過錯連累他們呢?是吧?」


    賀淵聽得微攏了眉心。這歲行舟是傷到腦子了麽?講的是通什麽牛頭不對馬嘴的道理?


    趙蕎卻摸了摸下巴,嘖嘖頷首:「有道理。雖你鴻臚寺主要職責是外事,但總歸是在京中當值的時候多,與金雲內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她將目光轉向賀淵。


    「賀大人,要不你給行舟兄立個字據吧?就寫,‘金雲內衛欠歲行舟人情一次’。得加蓋你的官印。我呢,就做個居中的見證人。若他將來有什麽小過失落在你們手上,憑欠條你們就放他一馬,成交麽?」


    賀淵真是用盡所有理智才忍住沒送她一對大白眼。


    他瘋了麽給歲行舟寫這麽張不著四六的欠條?還加蓋官印?金雲內衛左衛總旗的官印,是能隨便蓋的?!


    這姑娘一天天的,腦子裏究竟想些什麽?怎麽就對歲行舟維護至此呢?


    不知為何,賀淵越想越堵心,最終沒忍住脫口輕諷:「趙二姑娘確定能做這見證人?聽聞你在書院就讀三年,結業時卻門門功課白卷,便是我依言寫了這欠條,你確定每個字都能認得?」


    說完這番話,賀淵立刻就後悔了。有點想將自己的舌頭嚼吧嚼吧吞了。他平素待人雖冷淡疏離些,卻從未有過這般尖酸刻薄的失禮前科,不照鏡子都能知自己此刻必定麵目可憎。


    「賀大人……」歲行舟開口太急,劇烈咳嗽起來,扯痛了後背的傷口,臉色立時慘白。


    賀淵心有不忍,遂上前替他拍拍順氣。同時心虛愧疚地看向趙蕎。


    趙蕎站在原地沒動,不鹹不淡地迎著他的目光笑道:「好吧,既行舟兄都不計較,那這事就到此為止。我也不會說出去的。走啦。」


    她那紅唇輕揚、笑意平和模樣讓賀淵心頭驀地揪緊,沒來由地生出一空恐慌感。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真正對他笑,可笑意根本沒達眼底。


    善睞明眸目射寒江,極冷,像築起了道冰牆。


    十二月十四黃昏,冬神祭典三日典儀全部完成,聖駕儀仗啟程迴京,隨駕觀禮的京中各家也紛紛離開溯迴城。


    賀淵忙忙碌碌安排好公務上的後續事宜,又讓命下屬同僚們低調護著受傷的歲行舟迴京,他自己卻滯留在溯迴。


    因為趙蕎留在溯迴城內沒走。


    他還沒來得及當麵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黃昏趙蕎走後不久,歲行舟就告訴他,這姑娘是天生沒法子識字,不是她自己願意不學無術的。


    那時賀淵才知自己的話多傷人。


    之後趙蕎再沒來探望歲行舟,賀淵公務也懈怠不得,便沒個合適的機會向她道歉。


    這愧疚懸在心頭,無端端讓他慌得沒著沒落的,講不出個什麽道理,總之就很煩躁。


    像有千萬隻螞蟻啃噬著胸腔,難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頭發。


    十二月十五是個大晴天。雪後初霽,碧空如洗。冬陽照耀著殘雪,讓這座衰敗數十年的古城顯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清麗。


    賀淵一大早就出現在趙蕎臨時居所的門口,趙蕎出門的瞬間就瞧見他了,卻連個寒暄的機會也沒給,帶著兩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頭。


    賀淵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趙蕎駐足,揪著眉心迴頭瞪人:「你跟著我做什麽?」


    見她終於肯給個正眼,賀淵也顧不得周圍人來人往,認真執了歉禮:「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來當麵告罪。請趙二姑娘原諒。」


    語氣雖平淡,態度卻十分誠摯。他是誠心誠意向她道歉的。


    趙蕎以一種古怪目光將他從頭打量到腳,看得他忍不住繃緊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唿吸。


    「歲行舟告訴你了?」她笑笑著擺擺手,「行啦,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該幹嘛幹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當時有些氣,睡一覺就氣過了。畢竟你又沒編假話汙蔑我,我認識的字加起來不超過十個。」


    語畢大步離去,背影看起來灑脫極了。


    如此輕易就得到諒解,這並沒有讓賀淵如釋重負,反而更堵心了。


    他懷疑自己可能出了什麽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樣,毛炸炸跳腳指著鼻子痛罵他一頓。


    一整天,賀淵就那麽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她先去了一家專替買賣雙方居中牽線賃售房宅的商行,沒多會兒就被笑容滿麵的夥計畢恭畢敬送出來,顯然是個痛快豪爽的買主。


    中午她隨意在長街尋了一家街邊小食攤子吃飯,竟莫名其妙就與攤主大叔一見如故般熱絡攀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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