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聲討可說是在蕭峰意料之中的,當他覺定帶阿康來聚賢莊求醫時、當他報出真實身世與姓氏時,他就知道,他終將麵對一場胡漢仇恨的清算。但他沒想到,他會麵對那麽多熟悉的麵孔,以及來自他曾景仰的人物那裏的仇視、不屑、以及漠然。這裏有他恩師汪劍通的朋友、有他蕭峰曾經的朋友、有人曾親自賀他做了丐幫幫主、有人曾和他喝過酒……而如今……蕭峰說不出他無愧於心,因為他確是契丹人,而這些年,他做了多少敵對遼國的事情!若但作為漢人,他自問沒有對不起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可他偏偏不是漢人。此時的蕭峰,雖然悲憤,卻也難免有些心灰意冷。


    這時,楊老太君發話了,“柴家弟子聽著,對付契丹葫蘆,你們要戮力同心。不然就是對不起柴、楊兩家的列祖列宗!”


    這話剛說完,就聽“窟通”一聲,一個身材結實、一臉憨厚的青年跪在了楊老太君麵前。這人叫楊實,是如今柴、楊兩家弟子中,功夫最好的。他的師父“憨頭陀”,無人知其身世來曆,好似憑空冒出來的一個遊方和尚,木訥寡言、一身外家硬功夫卻是相當了得。楊實也是自小就成了孤兒,寄居在柴府,許是性情相投,就被憨頭陀收做弟子。楊實人如其名,練功實在,小小年紀,已盡得憨頭陀功夫的精髓,江湖上的名氣卻比他師父的要大,人稱“憨頭陀的老實徒弟”。如今這老實孩子犯難了:


    “老姑奶奶,孫兒之前曾受這蕭峰救命之恩。當日裏便說過,若他日後有難,孫兒定接力相助、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如今……如今孫兒若不幫他,就是背信棄義,這……這不行。若是幫他,就對不起老祖宗。孫兒……孫兒……”楊實的口才,能說到這裏已是不容易了。於是說不明白了的楊實,幹脆“通通通”的對著楊老太君磕起頭來了。這實在孩子每磕一下,大家都覺得好似這地都在顫了一下。一會兒工夫,十幾下就磕過之後,楊老太君腳前、楊實額下的那塊青磚,已然裂了幾道大紋子。楊實的臉上,也是鮮血一片,慘不忍睹。


    楊老太君一看,這傻孩子這架勢,是要把自己活活磕死在這裏啊?!楊老太君厲喝一聲:“起來!”


    楊實不愧是“憨頭陀”的弟子,他不單是憨實,而且一根筋、認死理,在他想明白一件事之前,他常常會一門心思單幹一件事,雷打不動。如今他就像鑽進了死胡同,想到的不是掉頭,卻是撞牆!


    楊實的固執卻將蕭峰心裏的悲涼暖去了幾分。當年蕭峰見初出江湖的楊實正直、仗義,很是欣賞,眼見他被素有惡名的歹人盯上,便順手救下了他。若不是今天楊實提起,他可能早就記不得這麽件事,想不起這麽個人。然而卻正是這個憨直的人,不認為他蕭峰是契丹人就該殺。


    蕭峰一記掌風揮過,將那楊實掀翻在地。蕭峰幾步上前,將他扶起。此時的蕭峰,已能看到,人群中也有人麵色露出不忍或羞愧之色,這不忍,是為了他蕭峰的。他曾經的丐幫兄弟、他的知交好友,他曾救過的人,隻是他們跟著各自的上司或親朋故交而來,他們不得不來,過一會兒,恐怕也是不得不出手。混戰之際,哪怕稍一遲疑,都可能會被誤傷,或死於非命。這些老江湖,都明白這個道理,而如今大戰將即,這些人,將會為了對他蕭峰的這一絲不忍,而隨時可能喪命!


    蕭峰扶起楊實道:“楊兄弟,不管你覺得我契丹人蕭峰還配不配這樣叫你,蕭某謝謝你還記得我曾做過的好事。”


    蕭峰說道這裏,放開楊實,轉身望了一眼眾人,朗聲言道:“百多年來,宋遼交兵,雙方的血債算都算不清。如今諸位因我蕭峰是契丹人,跟我清算這些血賬,我倒也不算冤枉。幸有少林高僧作證,諸位知道我蕭峰沒做過那殺父弑母害師父的惡事,知道那些武林前輩不是我蕭峰害的,還我一個清白,蕭峰餘願足以。今日聚在這裏的,有蕭某曾經的兄弟、朋友,也有曾受過蕭某些好處的。各位沒因蕭某是契丹人,就把我當成大惡人,知道我蕭峰行事,對得起天地良心,我蕭峰已是足感盛情。民族大義當前,列位和蕭某的交情又算得上什麽?哪位若是要報仇,盡管出手!”


    說道這裏,蕭峰轉過身,對著遊氏兄弟一抱拳道:“遊莊主,蕭峰厚顏,跟您討幾壇水酒。”


    遊大忙還禮道,“有!有!”遊二叫了莊丁立時抬過來十幾大壇的高粱酒。


    蕭峰隨手抓起一壇,拍開泥封,頓時酒香撲鼻。蕭峰嗬嗬大笑道:“好酒!好酒!多謝遊莊主。”蕭峰拿過一隻白瓷大碗,斟上滿滿一碗,對著群豪,“昔日朋友,若還看得起蕭某,咱們滿飲一碗‘斷義酒’,往日恩義,一筆勾銷,放開手腳,痛痛快快打一場!”


    此時已有人聽了這話,高聲喊道:“好漢子!”丐幫中人更是被感動的滿目赤紅,卻無人願意走上前來,跟蕭峰喝這碗“斷義酒”。


    眼看場麵僵在這裏,卻聽一個青年男子淡淡言道:“我來跟你喝。”


    應聲走出人群的,正是丐幫全冠清。就見全冠清看著蕭峰冷笑道:“‘蕭大俠’說的好聽,我全某卻隻知道你害死了馬大哥、徐長老和智光大師。這三件事,就算是少林高僧有心護你,都無法為你開脫。我全冠清跟你沒義可敘,這碗酒,喝得容易,斷的幹淨!”


    蕭峰雖極不齒全冠清的為人,但這幾句話,蕭峰無憑無據,卻也駁不過他。蕭峰自己把話說到這裏了,這酒,不喝,不是;喝,又實在是咽不下去。


    蕭峰懶得理全冠清這號無恥小人,皺了皺眉,剛想把這碗酒灌下去拉倒。不想身後斜裏伸出一支纖纖玉手,竟將蕭峰手中的這碗酒端了過去。


    蕭峰迴頭見是阿康端走了他的酒,大是驚疑。阿康對他柔柔的微微一笑,輕語曼言道,“借您一碗酒,有事請教全長老。”說完便端了酒,來到全冠清麵前。


    如果問全冠清在這世上最恨的人是誰,他一定不會說;如果問他最想折磨誰,毫無疑問,是現在正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全冠清此時對上業已病入膏肓、卻依然豔色不減的阿康時,立時一股無明業火直衝上他腦門,他幾乎可說是連蕭峰的存在都已拋到腦後去了。


    阿康卻無視全冠清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會兒紫的臉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著誠懇些,“小婦人蠢笨無知,之前多有得罪,今日借此水酒,特向全長老請罪。久聞丐幫消息靈通,想請教全長老,可有丐幫弟子聽聞犬子下落?”


    全冠清陰沉的一笑,道:“馬夫人客氣。丐幫弟子並不曾聽說過令郎的消息,好教夫人失望,全某萬分過意不去。不過夫人也不必過於憂心,剛剛聽得令公子聰慧機智,是大有福緣之人,即便落入歹人手裏,想必也能平安脫險。就算真有個什麽,說不定也是令公子的機緣呢。左丘明眼盲尚能著《左傳》,孫臏腿瘸了還能寫兵書,司馬遷……嘿嘿……不是還能寫《史記》麽?令郎說不定能成為另一則奇談,不也是名聲不小麽?嗬嗬……”


    阿康本想探探全冠清的話鋒,誰想這廝竟跟瘋了似的,如此惡毒的詛咒她的孩子。左丘明、孫臏就不說了,司馬遷是被漢武帝給行了腐刑的……阿康萬想不到,此時的全冠清正是以欣賞她被折磨的慘象為人生至樂。阿康被他這席話氣得渾身直哆嗦,她好似聽到她腦子裏的一根弦“啪”的一聲斷了。她連想都沒想,一抬手,一碗酒“嘩——”的就全潑到全冠清臉上去了。


    “全冠清!你做過什麽,天知地知!馬大元在天有靈,看得清楚!這世間的活人,早晚也會知道個底兒掉!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場。你若敢動我家樂兒一根汗毛……”阿康氣得渾身直抖,一時間也不知究竟什麽話能威脅得住他,一看全冠清鐵青著一張嘀嗒的酒水的臉瞪著她,阿康立時又氣的直往上竄火,抖手又把那白瓷大碗摔到全冠清額上。


    顯然與會眾英雄們都沒料到一個發瘋撒潑的女人會做些什麽,沒防過一個病入膏肓、毫無武功的弱質女流能做什麽。畢竟,這世上隻有一個譚公。


    於是大家眼睜睜的看著武林青年才俊,丐幫八袋長老全冠清的額頭上,迸開了大小不一的數片碎瓷片子,然後汩汩流下幾溜子殷紅的鮮血。


    全冠清此時已是恨得除了掐死這個女人,別的念頭什麽都沒有了。可是就在全冠清欲暴起傷人的霎那,以外家硬功夫著稱的老實孩子楊實,驀地橫空一拳頭,就把這個丐幫八袋長老打趴下了。


    憨直的老實人楊實,本就是孤兒出身,又如何看得下去有這麽個無賴,如此欺負孤兒寡母?


    就在楊實準備提腿照全冠清踹過去的時候,楊老太君喝住了他:“阿實,去跟那契丹人喝了那勞什子‘斷義酒’。斷了你的顧忌,好為你楊家列祖列宗報仇雪恨!”


    楊實聽了,一愣。還是規規矩矩的把腿放下,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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