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敞潮一進門就眉飛色舞,馬大元見狀又好氣又好笑,問道,“黃老弟此番碰到什麽好事,如此開懷?”


    黃敞潮一擺手,道:“是有趣聞要說給馬老哥和小嫂子。這個暫且不提,先辦正事。”說完挽袖、淨手,先探脈。馬大元心裏話的,“你還知道這是正事?”


    老規矩,黃敞潮診病,阿康照例站一邊學徒。黃敞潮邊操作邊講解,阿康全當自己是錄像機,先都硬記下來再說。忙完之後,黃敞潮淨手、阿康備茶、馬大元理好衣裝,大家再坐到一處。


    這次黃敞潮特意叫上阿康一道飲茶,阿康雖不知是何緣故,也不催問,先給黃、馬二人及自己到上新沏的信陽毛尖,自己捧了一杯,靜靜等他開口。馬大元更是個沉得住氣的,倒是黃敞潮見無人開口問他,兀自激動了半天,實在是忍無可忍,咳了一咳,開口道,“小嫂子可知黃某此番去了哪裏?”


    阿康知道這人不過是開個話頭,也就不難為他,笑眯眯搖搖頭,給他個台階下,靜待下文。黃敞潮也不知是太激動了,還是知道阿康看穿他有點難為情,微微臉紅道,“黃某去了趟吐蕃,尋到了天葬世家,迴來的路上還經過了那怪嬰母親的家鄉。”


    阿康和馬大元都是一驚,需知這吐蕃遠在千裏之外,天葬一事即便在當地也是頗為神秘的。黃敞潮居然在區區兩個月裏跑到吐蕃去折騰了個來迴,竟還能尋人如願,委實是厲害得緊。


    原來自阿康給黃敞潮說起解剖學,黃敞潮竟真的去尋了仵作、探了義莊,一接觸下來覺得其中果然大有學問。再跟以往讀過的醫書一對應,發現醫書中確有懸疑之處。而解剖對於驗證醫理、病理實是大有好處。然而仵作在這方麵並未有係統、全麵的學說,老仵作所講的,對於黃敞潮來說如同杯水車薪,每到引人入勝之際便戛然而止,把個黃敞潮鬱悶得不行。好在黃家財大勢大,雖然黃敞潮這一支家族嫡係是世代書香,但旁支卻不乏生意做得很大的。於是黃敞潮便傳書信於一位行商於西域諸邦的堂弟,言及欲求教醫術於吐蕃天葬師世家,拜托堂弟代為尋訪、接洽。另又請專營海上貿易的族兄,若行經天竺,幫忙求購天竺醫書、再請人代為翻譯或是請個能教天竺語的先生。


    待到吐蕃這邊有迴信傳迴的時候,正巧黃敞潮之前派出人去,尋訪當年賣那怪嬰母親張氏的人伢子,這事也有了眉目。據那人伢子講,張氏的生母是她父親的妾侍,張氏父親死後,張氏便被其父親的正室夫人給買了。後來聽說張氏生母相貌異於常人,脾氣也頗為勇烈,不服當家主母處置,聽聞自己的孩子被賣了,竟在半夜、從關她的柴棚裏逃了出去。後來不知所終。黃家派出的仆人來到張氏出生之地,尋訪她家鄰居故舊,又輾轉打聽到張氏生母的家鄉。於是黃仆便將這些原原本本迴稟給黃敞潮。


    黃敞潮聽得張氏父係也是漢人,按照其鄰裏之言,應是張氏生母或許可能是胡人;按阿康的說法,故而張氏貌似漢人,而所生嬰孩卻麵容奇異。而張氏生母的故鄉正是在吐蕃、西夏與大宋的交界處。


    於是黃敞潮把馬大元這邊的差事扔給阿康、家裏的事隨便一交待,就快馬加鞭趕到吐蕃,尋訪能教他解剖學問的天葬世家。所幸黃家堂弟的商隊每次西行都有經驗頗豐的大夫隨行,良藥自是背著不少。一路上若遇到當地人遇到疑難病症的,商隊大夫也會幫忙救治。於是在吐蕃除了名聲極佳之外,還結交了一位權貴。這權貴聽說救命恩人尋訪天葬世家,欲尋驗證醫理之法,覺得是件善事,便指點他去尋自己領土上的一家最久遠的天葬家族。待到黃敞潮會合了自家兄弟,便帶著精通吐蕃文、且充做通譯的商隊大夫,到了吐蕃,尋到那天葬師世家的傳人,將自己的來意一一細表。這天葬師是個四十多歲、質樸、寡言的吐蕃漢子,聽了黃敞潮一席話,想了想,說道,出於對已逝者的尊敬,我不能告訴您您想要知道的東西。


    黃敞潮一路上已有自家兄弟和商隊大夫告知了吐蕃的諸多習俗、信仰、風土人情,吐蕃漢子會如此說,他並不覺得意外。黃敞潮說,我覺得願意天葬的人一定是願意以身布施的善良人;人的一生要經曆很多的病痛、傷害,最後通過身體展現出來與這些痛苦的鬥爭與最終的結果。如果能把這裏麵的經驗、教訓總結出來,讓以後的人少受些苦,不是更大的善行麽?我隻是個大夫,很多事我不太懂。我相信你們的信念自有道理,但是還請你再想想。我是很誠懇的希望您能幫我解答一些疑惑。


    吐蕃漢子想了足足一整天,第二天把黃敞潮找來問他,你究竟想問我什麽呢?


    黃敞潮早在和老仵作請教時,便把對醫書的存疑整理出來,以便通過解剖學來檢驗是非。此時便逐一將問題提出來。吐蕃漢子覺得方便說的,便一一作答。一個月下來,黃敞潮便逐漸理清思路,做了《醫理解剖映論》的大綱和諸多細節的解析。到了臨別之時,黃敞潮很是感激吐蕃漢子的悉心指點。那漢子指指做通譯的商隊大夫說,我們這裏曾經鬧過時疫,他曾救過我們很多人,我們吐蕃人受人恩惠是一定要報答的;再說你們想學的東西,是為了救更多的人,這是大功德,你們都是善人,我該幫你們。黃敞潮笑笑無語,抱拳一禮,便即離去。商隊大夫對吐蕃漢子言道,“此乃吾等恩師。黃家商隊十數條行商路線,每隊必配醫者,醫者皆受過黃大夫指點。然不受我等拜師之禮,惟願吾輩人等能行至何處、學至何處、將醫術傳至何處。爾等所受之恩,皆乃吾師餘蔭矣。”言罷隨之而去。


    這些經過到了馬大元和阿康麵前,都被黃敞潮一語帶過,笑言多謝小嫂子指點,如今黃某得償所願,既見名師,且得異學,迴程途中還經過一處妙地,偶得趣聞。


    黃敞潮離開吐蕃,便想順路去那張氏生母的故鄉瞧瞧,一路打聽之下破費了一番周折。及進了那處寨子,竟是大吃一驚。原來寨中男女老幼千餘人,其中十之*是高大異常、膚色深紅、鼻梁高聳、眼睛深陷、毛發彎曲,且發色有金色、棕色、黑色深淺各異,眸色也有藍色、灰色、棕色、黑色諸多。口音雖異,卻也勉強能言語互通;自言寨中之人少見外人,卻是熱情非常。黃敞潮一行看得是驚歎不已,但不知是何種族。尋問之下竟找到了張氏生母,原來張氏生母曾為張父所救,遂以身自許,後夫喪女失、又尋女不得,便迴到寨中。


    馬大元聽及此處已是訝然失語,倒是阿康忽然想起此時距上次黃敞潮提及怪嬰奇聞已有三個多月,不知那張氏母子還能否救得下來,急忙相詢。


    黃敞潮聽及此言忙放下茶杯,笑道,“就知道小嫂子古道熱腸,心善得緊,定是要問那婦人後來如何的。黃某從那寨子裏出來,便一路快馬疾行,趕到黃莊,竟又知道了件趣事。你道那戶人家為何要跟人伢子買個外地來的五歲女童做媳婦?原來他家兒子自小就有些與常人不同,呆呆傻傻的,鄉裏鄉親的都知道,沒人願意把自家女兒說給他家做親。買個外地來的女童,既不用怕她父母來悔親;女孩幼小、即便大時不願意,也無法跑迴自家去。隻是苦了這張氏,竟連自己生母是何模樣都早已記不起了。黃某初聞此事,也擔心那張氏母子是否還在,生怕有負嫂子所托。哪知這家的傻兒子倒是個有情有義的,竟把自己媳婦孩子護了個周全。本來張氏的公婆一見那怪嬰,便認定是媳婦不守婦道、與人私通才生了這麽個孩子,便把媳婦張氏關在了柴房裏要打殺她。那傻兒子就蹲在柴房外麵滿地打滾,一邊大哭一邊打自己大耳刮子,直喊‘你們打我媳婦,我就打你兒子!’那公婆倆心疼兒子,又攔他不住,隻得停手。自張氏被關,那嬰孩自是啼哭不已,張氏的公婆原想餓死那孽種、也不算自己造殺孽。又是那傻子護住了妻子,又跑迴去抱住兒子,解開自己的衣服一裹,蹲在張氏的門外也不吃不眠,任誰也勸不住,嘟囔著‘你們餓我兒子,我就餓死你兒子!’這兒子再傻,也隻這麽一個,自是老兩口的命根子。無奈之下,隻得把嬰孩送進柴房,交由張氏哺喂。那傻子就守著柴房,送飯遞湯、端屎端尿、衣物被褥換洗,樣樣不落,樂此不疲。有這麽個能作能鬧的傻子,即便是族裏的長輩想處置張氏也是不易。那張氏公婆見家裏鬧成這樣,也不願人家看笑話,也就沒再往宗族裏鬧騰。故而張氏和那嬰兒除了住在柴房,別的倒也沒多大不妥。直到黃某到時,說清此事,那對公婆直道老天有眼、祖宗顯靈,自家兒子這事上倒是不傻,護住了自己的血脈。此事鄉間一時傳為奇聞,誰能料到一個自幼被大家以為是傻子的人,竟能在大事上見識甚明。可知骨血人倫,乃人之本性也。”


    阿康聞言,冷哼一聲,“什麽祖宗顯靈、老天保佑?不過是那癡人心思單純。自己老婆是什麽樣的人,他自己沒數麽?他老婆既然隻跟他一人好,那孩子怎會不是他的?自己的孩子,長什麽樣又有什麽關係?壞就壞在那些自以為聰明的無知蠢人,隻會胡思亂想、無事生非。孤陋寡聞,自以為是,還不如個傻子呢!”


    特注:天葬是一種古老的喪葬儀式,在《周易·係辭傳》便有所記載。目前在非洲和印度,仍有一些民族保持這種儀式,本文中提及的是西藏的天葬。天葬本是體現了迴歸自然的樸素思想,有觀點認為西藏的天葬緣於藏密佛教“舍身”“布施”的思想,也有潔淨的靈魂可以迴到天堂的意思。因為涉及宗教信仰問題,特在此聲明,本人盡力去查找了資料,但所知仍為有限。天葬即便是在西藏,至今也是很神秘的。天葬儀式進行時是絕不許外人觀看的。天葬師也的確是一個較為特殊的職業群體,有不少是世代相傳的。在這個世代相傳的職業曆練中,有人便積累了堪與解剖學家相媲美的理論及實踐知識。曆史上也有天葬師在儀式中發現死者情況有異,而謀殺兇手在此證據麵前不得不伏法的事情。但天葬師關於解剖學的理論能否傳授給外人,特別是異族人,這一點作者目前還未能確認。本文涉及到的人物想學習的,也隻是解剖學的理論知識,並無探聽天葬情形的意圖。希望不會傷害到各族兄弟姐妹的感情。如有不當之處,敬請指出。某蹊頓首拜謝!


    作者有話要說:25章剛發的時候,不是v文,我沒留意將注釋放在了正文裏。有讀者說,這是“偽文”,我才反應過來,這有騙錢的嫌疑。於是想來想去,承諾做一篇番外,放在“作者有話說”這一欄,算是擬補大家的損失。這篇番外本來應是放在55章的,希望各位親不會認為我是在做廣告。


    番外:阿紫的故事


    我叫阿紫,六歲之前,我姓耿,有愛我的媽媽,和不愛說話的爹爹。六歲那一年,是我最快樂的一年,那一年,媽媽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弟弟。爹爹想有兒子的期盼終於實現,開心的總是傻樂。我最愛偎在媽媽身邊,看小弟弟、妹妹吃奶。那時的媽媽最美,嘴角噙著笑,注視這懷裏的小嬰孩。那種溫柔的目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雖然我不記得我曾經從媽媽那裏得到過那樣的目光。我跟自己說,那是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小的時候,媽媽肯定也那樣看著我的,隻是,我已經不記得了。夜裏,我曾偷聽到爹爹跟媽媽說,找個奶娘給弟弟妹妹,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不需要當家主母親自喂孩子,太辛苦了,也不和規矩。媽媽笑得好輕柔,她說:“我不!親娘喂的奶,孩子吃的才開心、睡得才安穩。我好不容易才能喂我自己的孩子,我才不要別人來呢。”


    我剛滿七歲後的一天,爹爹陰沉著臉迴來家裏。我笑著跑上去問候他,他隻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後來我明白了那目光的含義——那是鄙視、是嫌棄。我最恨這種目光!


    夜裏,我睡不踏實,迷迷糊糊間,聽見媽媽壓低的哭聲,還有爹爹恨恨的罵道:“那個阿阮,一看就是舉止輕浮、不守婦道的,當初就不讓你收留她的孩子。萬一阿紫長大了和她一樣,再帶壞了囡囡、寶寶可該如何是好?”


    “我帶了六年的孩子,你讓我怎麽舍得丟了她?再說阿紫長得又那麽漂亮,萬一被壞人賣到那肮髒地方,一輩子可就毀了。我們可不是作孽麽?要不,把她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頭,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啊?”


    “荒唐!我耿某人要被人一輩子指著背後、罵做賣女兒的人麽!”


    “要不送到廟裏?”


    “送的近了,誰不知道她是耿家女兒。要送,就送遠些。她這麽大了,什麽都記得明白。除非她是啞巴,不然弄不好,還是會禍害我們……”


    我躲在被子裏,抖得厲害。等到他們都睡下了,我就悄悄爬起來,跑出去。我不知道跑了多遠,該往哪裏跑,隻是一直跑、一直跑……我不要變啞巴!我不要被丟掉——雖然,我已被丟掉過一次……


    後來,我跑得什麽都不知道了;再後來,一個漂亮的、有時被叫做大師姐、有時被叫做師妹的女人撿了我;後來我常常被扔進一個奇怪的坑裏,有時被灑上一身怪粉、臭水,有時被奇奇怪怪的各種蟲子咬。終於有一天,也許沒人以為我還活著,我找到了逃走的機會。


    我一直記得,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我餓的再也沒有力氣逃了。我趴在一戶農家的柴門口,看著那個母親,抱著她的寶寶,坐在場院裏喂奶。這附近沒什麽人,那農婦敞著懷,袒露出豐滿的乳【】房,任懷裏的嬰孩使勁的吮吸著,母子兩個都閉著眼睛,一臉的幸福。我看著看著,忽然就覺得有一肚子說不出的委屈。我撲過去,對著另一邊的乳【】頭,狠狠的咬了上去。那農婦疼得渾身一顫,一把將我推了出去。看著我一身狼狽的坐在地上,那農婦臉上的怒色已是一緩,問我:“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娘呢?”我忍著眼淚,不讓它掉出來,倔倔的說:“我沒爹娘。”


    那婦人聽了,一臉的憐惜,道:“你餓了吧?剛剛是想你娘了?”


    我胡亂的擦了一把臉上的涕淚,她卻當我是點了點頭,又柔聲道,“你過來。”


    我惴惴不安的走過去,順著她拉我的手,蹲在了她的身邊。她把她飽滿的胸膛湊給我,說:“吃吧,吃飽了,就不想娘了。”


    我想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吃到母親的奶,卻是別人的母親。我一邊流淚,一邊努力的吮吸。仿佛我吸到的乳汁越多,我就會越幸福。當我抬起眼,望向那敦厚的笑臉,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如果那些人,在這裏抓到我,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都要倒黴了。


    我還是被那個又成為大師姐的女人逮到,就在剛一出這村子不遠的地方。她把我橫綁在馬背上,一路顛了迴去。經過那個柴門時,大師姐嬌笑道:“你還真是天生就該進星宿派做弟子——人家好心奶了你一迴,你倒好,把人家娘兒倆都毒死了!”


    我聽了,當時就慌了——我沒有……


    那個大師姐好像知道我不信,隨手就將我扔進了院子裏。我連滾帶爬的來到那母子身邊,她們已經斷氣了。兩句屍身都是浮腫、泛黑。那黑色,從農婦胸口上,被我咬壞的傷口漫延開來……


    “你現在知道自己有多毒了?”身後,一個充滿惡意、卻笑微微的聲音響起。


    我忽然開始忍不住的笑,直笑出眼淚,我跟自己說:“我就是這麽毒!越是死人,我越高興!我——不會痛、不難過。”


    於是,我成了星宿派的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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