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一度上升到了三十七度,空氣十分潮熱,氣壓低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好像不張大嘴深唿吸,氧氣就不足以支撐身體的運行。


    皮膚表層的毛孔擴張著,讓人很不舒服。


    不動不言,汗水也會密密麻麻地爬上你的額頭、後背,慢慢匯流成小溪,蜿蜒向下,最終滴落下來。


    枝子鋪上了竹席。淡淡的有青竹香的席子沒有達到效果,躺在上麵,不一會人體就將它烙得滾燙,於是翻身換個部分,涼意襲來,讓人放鬆,但並不能持久,很快身下的部分又變得滾燙起來。


    夜就在這樣滾來滾去、輾轉反側間溜走。


    可是又降溫了,而且幅度很大,有十幾度那麽多,涼席一下變得不合時宜起來。


    起初,枝子堅持鋪著涼席不換,隻是加了厚被。


    可隨著溫度的再次降低她無奈的妥協了。


    坐在書桌前,枝子覺得冷。她於是蜷起左腿,搭在右腿上,身體前傾,這樣伏案寫字的時候,左大腿就會與腰腹相貼,來自腹部的溫暖會讓她舒服些,堅持把文章寫完。


    伏案的枝子身著一件深綠色胸口帶單口袋棉麻質地尺寸頗長的繡花短袖襯衫。襯衫的後擺垂在屁股下,長長的尾部似乎竭力抵擋著低溫的侵襲。


    也許改換條條長褲,枝子垂著頭想,兩眼呆滯。


    起身倒了杯開水,熱水注入玻璃杯的時候發出“錚”的一聲,一道裂紋從杯身蔓延開來,像揮舞的線條。


    枝子再次發呆,這樣的線條真是迷人,她想,生活也不總是無趣的。


    “咚咚咚——”


    大門被敲響。


    枝子剛想起身開門,門卻開了。


    “哦。”她想起來了。


    不僅她有鑰匙,室友有鑰匙,打掃衛生的阿姨也有鑰匙。


    今天是單日,一定是阿姨來打掃衛生。


    “籲。”


    她唿出一口氣,將炸裂的玻璃杯丟進垃圾桶裏,兩元店裏的東西果然不靠譜。


    ……


    從來不知道死亡離生活如此之近,枝子那位風華正茂的室友喬木在住處自殺了。


    那天晚上,枝子下班迴到住處,沒有在客廳久待就迴了自己的房間。


    她洗完澡,爬上鬆軟的大床,打開床頭燈,拿出一本購買許久一直沒來得及看的書讀起來。床頭櫃上的小鬧鍾發出嚓嚓的聲音,是秒針在跑著圈。


    時間一晃到了十點半,從書中驚醒過來,枝子關掉燈,準備睡覺。


    就在室內陷入一片黑暗的時候,她聽到大門被打開了,嘈雜聲夾雜著腳步聲,顯得很混亂。


    要開趴嗎?枝子想。


    她覺得困倦,閉上眼睛,試圖進入睡眠。


    時間滴答滴答地走著,半夢半醒間,房間的門被大力敲著,發出咚咚的聲音。


    不想理會,難道是室友邀請她加入派對?


    沒有聽到迴應,敲門的動作果然停了下來。


    可是枝子的耳邊不停傳來客廳裏男人的說話聲、腳步聲,甚至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枝子想象起碼有三個男人在客廳,從他們的腳步聲甚至可以判斷他們大概身高175-180cm,體重75-80kg。


    空氣中有煙味傳來,味道由淡到濃,像是給空間噴灑了“空氣清新劑”,二手煙,很難拒絕的輕微毒氣。


    枝子為自己的明智點讚——如果迴應,還要找借口婉拒室友的邀請,著實要浪費些唇舌。


    可不過十分鍾,房間的門又被大力的敲擊起來,枝子能感覺到門板的震動。


    她無奈的起床,打開房間的大燈,拉開房門。


    門外站著的是身穿警服的民警。


    枝子的臉色帶著愕然,驚訝的神色還沒有收起,警察就說:“室友自殺身亡,你知道嗎?”


    枝子驚訝的臉頓時裂開成一片片,她脫口而出:“什麽?”


    第一次與警察近距離接觸,枝子的心砰砰直跳,說話的聲音有些發顫,她雙手交握,左手的拇指不停摩擦著右手的虎口,好似能從自己熟悉的動作裏獲得勇氣。


    作為遵紀守法的良好市民,在麵對代表法律公正的警察時還是不由自主的敬畏,這或許是對權威的服從。


    “你的室友自殺身亡,已經死在臥室幾天了。”警察又說。


    “死了?”


    枝子渾渾噩噩的讓警察走進自己的房間,心裏又驚愕又茫然。


    “死了幾天了?”她喃喃道,腦中一片空白。


    “我們來做個筆錄吧。”警察拿出一張紙,“你填一下。”


    枝子像是木偶,警察發一個指令她就完成一個動作。


    接過紙張,接過警察遞過來的筆,坐在書桌前開始填寫。


    筆錄單裏包括名字、性別、年齡、身份證號,與死者的關係等等,是對相關人員的簡略了解。


    填完後,枝子遞還給警察。


    “這裏要親筆簽名,保證填寫內容都是真實的,這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警察指著紙張底部說。


    枝子茫然地點著頭,簽好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問:“她為什麽自殺?”


    “還在調查。你有什麽可疑的發現嗎?”


    “她剛搬來不到一周吧,我和她沒正式見過麵,隻在上周六上午她搬來的時候看到一個背影。”枝子迴憶說。


    “那你也不了解她的社會關係了?”


    枝子有一瞬遲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可疑。從她搬來,每天零點的時候大門的門鈴總會響起,她就會去開門,有人到她房間。也許是男朋友。”


    警察點點頭,起身走出房間,他還有別的事要忙。


    枝子將他送出房間,關上房門,倚在門後,不停發抖。


    她剛剛看到室友的房門大開著——室友的房間與她的房間斜對著,門口是條毯子還是被子,有個警察正與幾個居委會的人在說著什麽。


    原來室友的屍體已經從房間拖出來,讓殯儀館的人拉走了。


    或許門口的毯子就是室友死亡的時候蓋著的或者躺著的,枝子打了個寒顫。


    她快速爬上床,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蒙上頭,好像這樣就能遠離室友死亡帶來的恐懼。


    在被子裏憋了很長時間,不得已露出一條縫,借以唿吸新鮮空氣。


    不敢關燈,燈於是亮了一夜。


    她努力迴憶著,很想知道室友是哪一天自殺的。


    房子有阿姨負責打掃,隔天一次。這麽說來是阿姨發現室友的死亡的了?


    第二天乘電梯的時候,枝子遇到了15樓的鄰居,一個中年阿姨。


    阿姨看到她走進電梯,神神秘秘地問:“你們這層死了個年輕人吧?。”


    枝子苦笑著說:“是啊,我室友,真夠倒黴的。”


    阿姨於是詳細地與枝子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真是打掃衛生的阿姨連著幾天發現室友房內的電視沒關,而她敲門又沒有迴應才通知小區保安,保安通知居委會,進而報警的。


    難以想象,作為室友的枝子對此竟然渾然未覺。


    這就像知道配偶出軌的最後一人往往是自己一樣。


    聽到室友可能是死亡好幾天後才被人發現,枝子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下班迴到房內,總是感覺隱隱約約的臭味,枝子懷疑是屍臭味。


    她無法斷定這個氣味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臆想出來的。不,她對室友那間房產生了陰影。每次看到緊閉的房門,總是背後發冷,頗有些陰森的感覺。


    可惜,房子是自己的,難道要賣掉嗎?她猶豫著。


    這大概是枝子所經曆的最恐怖的事了。不過,這並不是枝子第一次接觸死亡。


    第一次見屍體,是爺爺去世迴家奔喪的時候。


    那是一個冬夜的淩晨,她趕迴家,爺爺躺在一張木床上。


    他醬紫色的臉龐透著僵硬,身上穿著壽字紋的唐裝。


    枝子忍不住撲到床頭跪下,放聲大哭。


    母親和嬸嬸飛快拉開她,活人不能離死人太近,以免衝撞。


    她以為自己會害怕,可完全沒有,隻記得爺爺活著的時候對她的各種寵愛各種好。那些零散的記憶碎片浮上腦海,每每讓她感到溫暖,輕鬆。


    讀大學離家的時候,爺爺曾和她提起年輕時外出的經曆。提起民國時期吳城的火車站,說那裏有個報時的大鍾,還說那個車站規模不大。等枝子到了婚齡遲遲不婚,爺爺心裏著急,卻從不催促,隻是暗暗提點婚姻需要考慮哪些因素。還說沒有什麽是十全十美的,能達成十全九美就已經是人間極致。家人裏,爺爺是唯一一個對她付出又不求迴報的人,是自認涼薄的她心底的一片柔軟。


    ……


    “喬木死了。”


    “是啊,誰能想到呢。”


    “可惜她的死因不能公布。”


    “不是不能公布,是你寫了也發不出來。網站一定會說內容違規。”


    “哈。”


    “你覺得可笑嗎?不要覺得可笑,事實便是如此。”


    “那喬木的死豈不是起不到警示其他年輕人的作用?”


    “警示?你以為喬木是吹哨人?她並不是!”


    “哎,她剛大學畢業吧?難道不為父母想想?在海市這樣的一線城市供出一個大學生四年起碼十萬。”


    “十萬還多?”


    “她可是出生在十八線小縣城。”


    “可惜了。”


    “是,這麽年輕。”


    喬木飄在正議論著的幾個人身上,冰冷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是無機質的冷硬。


    腦袋沉重晦澀,無法思考。


    每每翻閱過往記憶,大腦便如生鏽多年的鏈條,“哢哢嗞嗞”無法運轉。


    她隻記得自己的名字是喬木,自殺身亡。


    自己要做什麽呢?哦,報複。可報複誰?想不起來,玻璃珠一般的眼珠透著茫然。


    想不起來便不去想了。


    那麽自己現在去哪裏呢?難道一直在麵前的草地上閑逛。


    沒錯,是草地,中央堆著的土堆已經被植被覆蓋,最高處還建了一個石質的亭子,邊上有條小溪潺潺流動,從高流至低。


    似乎是夏季。


    因為小區大門前的幾株棕櫚樹被太陽曬的有些幹枯。


    抬頭望望頭頂慘白的太陽,喬木茫然了。


    她難道不是鬼嗎?可為何不怕太陽?


    “我真的是鬼?對啊,鬼是什麽東西?”撓撓頭,喬木決定放棄思考如此高深艱澀的問題。


    從草地上一直飄著,直飄出小區的東門,對麵一家超市正在營業,不時有人出入。


    “好多人。”喬木喃喃道。


    “嘻嘻,那些人為什麽用腳走路,不學我飄著呢?飄著多輕鬆,真是蠢。”喬木揉揉鼻子,對身邊來往的行人鄙夷不已。


    “蓮花超市?是什麽?”皺眉想了想,喬木想不起來,忍不住敲了敲頭,“算了,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從東門去對麵的超市,要經過一條馬路。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斑馬線,飄在白色直線上。


    紅燈亮的時候,她乖乖停了下來,仿佛每一個過往的行人。


    “小囡囡,儂在瞧啥麽什?”一個六十多歲的阿姨緊緊拉扯著四五歲的孫女。


    孫女頭頂綁著兩隻總角,各戴著一隻古風發夾,身上穿著小旗袍,看起來可愛無比。


    這會,她正扭頭看著喬木。


    一邊看,還一邊伸出小胖手,指著喬木對奶奶說:“奶奶,那個大姐姐為什麽會飛呀。”


    奶奶衝她指著的方向看了看,那裏站定等紅綠燈的隻有幾個男人,哪裏有小姐姐?


    以為孫女看錯了,她笑道:“囡囡乖啊,那個長頭發的哥哥,可不是姐姐。”


    老天,這會娘炮和女裝大佬越來越多,還真得教教孫女怎麽辨別。孩子對性別的定位可是始於衣服和頭發!


    囡囡嘟嘟嘴道:“我知道那個長頭發的是哥哥啊,我說的是穿紅色連衣裙的那個姐姐啊,她是短頭發,和媽媽一樣的發型,媽媽說那叫童花頭。哼,媽媽還說,冬天也給我剪個童花頭,和媽媽一起,是親子發型。”


    奶奶再次看了剛才孫女指的地方一眼,根本沒有孫女描述的女子。


    或許有所猜測,她猛然顫抖了一下。


    在這三伏天裏,莫名有種透骨寒意自背部滲透至全身。


    “乖囡囡,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麽呀?”生硬地轉移話題,奶奶甩了甩頭。


    孫女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可樂雞翅,囡囡要吃可樂雞翅!”


    “還有呢?”


    “巧克力冰淇淋。”


    “哦,是嗎?”


    綠燈再次亮起,奶奶顧不上疲累,抱起孫女,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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