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傳說中的那個絕望的六月,終於是如期地到來了。我們就好像那傳說中的鳥兒,銜樹枝堆放在一起點燃,然後縱身飛入火海,涅槃而亡。但不久後,我們將扇動金色的翅膀,在灰燼中重生,成為真正的不死鳥。或者是被燒死的耶酥……最近我的腦子裏總是閃現著關於死而複生的傳說,想必自己真的是瘋了。

    當在練習冊最後一頁寫下最後一個句號,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練習冊放到一摞練習冊的上麵,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寫了這麽多了,有音箱那麽高了。牆上電子表的日期,突然變動了數字,一天就又這麽過去了。

    白熾燈照耀的房間裏,有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習慣性地走到窗邊,看著對麵的窗戶,那裏邊有我最好的兄弟,米格。

    突然覺得,我們似乎好久沒有聯係過一樣了,放學就各迴各的家裏,也不打電話了。我們就這樣的,被活生生地拆開。這時,我看見那個窗戶有人影出現,呆呆地不動。

    過了一會,我的手機響了。

    宇多,是我,我想你了。

    我也是。

    複習得怎麽樣了?

    挺好的,你呢?

    也不錯。

    米格……

    嗯?

    你說,我們怎麽能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不知道。

    米格,你恨我麽?

    不恨。

    米格,我難受……

    那一夜,在電話裏,米格哭了,我也哭了。我的腦子裏,所有的記憶,飛快地倒映著……

    初三所有的老家夥似乎都迷上了同學錄,男生女生們結伴掃蕩所有的商店挑選著心儀的五顏六色的本子,捧在手裏,放在胸口,臉上掛著笑,似乎那就是希望。

    我和米格桌前都堆了一摞花花綠綠的紙,於是我們便開始在上麵的橫線裏寫上些很沒用的東西,跟做填空題似的。我們總是喜歡在後麵的空白上寫滿天花亂墜的語言,插科打諢,天南地北地胡扯,再就用很漂亮的簽名的筆法寫些諸如一帆風順,勿忘我,友誼長存的雞肋的話。有時我看著那些人看著那些沒用的東西很開心地笑感到很悲哀,寫同學錄有什麽用呢,不寫又能怎樣呢,到最後不聯係的還不照樣不聯係麽,是用這些話在無數個滄海桑田的流年後安慰自己曾經擁有的罪證?

    我笑,在最後一張同學錄上簽我的名字,多字的一撇寫得格外長……

    和米格從廁所迴來,就看見了我們的桌上都多了一張紙,同樣是同學錄,風格很淡,背景是大片大片的草,雲淡風輕。小沫說,九月送來的,心裏突然一緊。

    整節課我都在看著那頁紙發呆,貌似在想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發呆。我們複習到最後,老師隻有一句話了,別做題了,把教材看透!

    感到很難過,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為什麽就不敢去麵對她呢?自己最好的兄弟,為什麽也不敢去麵對他呢?我們這都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這樣,感情這個東西,真的那麽自私麽?

    翻教材,看到孟子的《魚我所欲也》,我笑了笑,開始同情那個大思想家了。我現在是魚和熊掌都想要,然而是不可能了,那麽,我還是什麽都不要好了。也就是說我不要生,不要死,那麽我現在應該是生不如死。

    終於我還是下決心為九月寫同學錄了,前麵的東西我空著,因為她比我更了解我所有的情況。

    翻到後麵,大片大片耀眼的綠色……

    我用藍黑色的帶著香味的鋼筆,在上麵寫道:九月,過去的已不在,過去的已不再……有時覺得,我們一直在夢中,那麽現在夢該醒了,米格更適合你,嗯。一切安好,祝中考凱旋……

    在右下角我寫上我的名字,心很疼。

    迴頭看了眼米格,他的文字已經密密麻麻的布滿了九月的同學錄,當我看到“其實宇多更適合你”時,我一下子把頭轉了迴來,下意識地,怕被米格看見一樣。

    我告訴自己其實什麽都沒看到,然而我早就知道米格會寫這些,也希望他寫。

    我這是怎麽了,怎麽會這樣。

    六月毒辣的陽光底下,我們眯著眼睛,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鏡頭,生硬地笑著,其實我們都笑不出來了。然後伴著喀嚓一聲,我們所有的初中生活就此就被縮小,倒立,永遠定在那個黑色的匣子裏了。快門響的那刻,我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絲念頭,然後心又開始疼,那兩個人呀,子滕和包子……

    你們也都在想我們麽,為什麽那張底片那麽小,偏偏裝不下你們兩個人的影子?

    一哄而散,接下來是四班。

    大家都不想迴班,於是紛紛掏出相機開始照相,我和米格從小就厭惡鏡頭,所以沒有跟著攙和。

    遠遠地,我們看見九月向我們走來,於是我們同時看看對方,識趣地躲開,似乎成了習慣。

    九月大喊,你們要去哪!說完她飛快地跑過來,抓住我們的衣服。

    我笑笑,說我們去上廁所……

    不要敷衍我,看著我!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見我總是躲!

    那個……啊,對了,九月,你的同學錄我們都給你簽好啦……

    我知道,我看見了,你倆的東西一樣的。不要扯開話題,說你們為什麽要躲著我,說話啊!

    九月……

    ……

    九月說,米格,宇多,我想和你們一起照張相,行麽?

    我剛想說什麽,可九月打斷了我,說宇多你們這次躲不掉,今天你們必須和我照。

    米格看著九月,不說話。他的眼睛眯著,在陽光下,看不清裏麵的內容……

    九月拉著我們來到草坪,讓我們坐下,靠著樹,抱膝,她在中間,我在左邊,米格在右邊。拿相機的女孩讓我們再靠靠,然後按下了快門……

    中考的前一天,九月找到我們:走,我們逃課。

    小山坡,我們三個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九月在中間,我在左邊,米格在右邊。暖風從我們的臉上拂過,草香,土氣。九月說,我們的生活,就像這天上的浮雲一般,永不停息地飄散著。

    我的心,輕微地疼了一下。

    九月穿著那條白色的長裙,把頭發披在肩上,遮住了雪白的肩膀,陽光下特別的好看。

    九月站起身,說我給你們跳舞看吧。

    她舞了起來,擺動著玲瓏的身體,輕輕提起裙擺,旋轉,裙擺飛揚,長發飛揚……她笑著,笑著,笑得滿眼都是淚水,她好美,真的好美。

    黃昏,金黃色夕陽的餘輝灑在我們身上。

    九月從包裏拿出一個瓶子,還有三張紙,分給我們。九月說現在我們每個人寫一句話,給我們的未來。我笑,說你搞什麽呢,你以為在拍韓劇啊。九月說宇多你嚴肅點,我們現在就寫,誰也不許偷看別人的東西,放在瓶子裏,埋在那棵樹底下。

    我又想說,可是被九月的眼神壓了迴去。

    於是我們分散到樹下,互不相見。

    我思考了一會,用漂亮的字體在上麵寫道:我最愛的女孩子,我最好的兄弟,不要離開,我愛你們。寫完後我笑了,但過了一會我就又開始難過,不知道為什麽。我探出頭去,見他們還沒寫完,就又在紙上寫了點東西。

    宇多,米格,包子,子滕,小米,小佳,九月。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寫這些,算是封存吧。明天我將奔赴戰場,我愛的朋友們,我把與你們的記憶埋在這裏,在這裏安靜地等著我,我會來接你們的,會的。祝福我,好麽……

    對折,再對折,然後在角落簽上我的名字。

    我們把各自的紙條放進瓶子裏,塞緊瓶塞。然後動手開始挖坑,把瓶子放進去,然後埋好。

    再見,我的記憶。等著我迴來……

    三天的中考。從考場出來,我聽見周圍的人在瘋狂地叫嚷著,慶祝我們終於安度此劫。

    突然感到有些空虛,是啊,當然會空虛。我們放下一切去為了中考,現在中考結束了,我們一下子變成了窮人,窮得一無所有,身無分文。空虛過後,就悵然若失。迴首那三天在考場中度過的時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任何情節,一片空白,有時會有幻覺,似乎我錯過了中考……

    其實我錯過了好多。

    雙喜在門口等著我,見到我和米格,說倆小子考得怎麽樣啊。我笑,說考試後別問考試的事。雙喜說,小子們,其實你們也挺不容易的……我打斷他的話說沒什麽,都過去了。

    是啊,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中考過後,班裏的同學組織去喝酒,老高,永剛還有雙喜都去了,我們在ktv找了一個大包間,玩了整整一夜。我們喝酒,講笑話,大喊大叫,也有哭的,抱怨的,破口大罵的……眾生百態,在這裏被我們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一大幫子人中,少了兩個人,包子,還有子滕。他們還好麽,現在。

    包子在社會上混,整天無所事事地呆在街上,他已經變成徹底的一個混子了。

    那天我和米格坐火車去很遠的監獄看裏邊的子滕,長期的勞動改造已經讓他變得很蒼老了。他不敢看我們的眼,一直低著頭……子滕說,你們……中考完了吧。我說是。子滕說,考得怎麽樣啊,我說還可以吧。子滕笑了,說你們學習好,上一中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了。子滕的眼神,有些黯淡。

    小米她……還好麽?

    ……她很好,很好啊……

    嗬嗬……不提她了,不提了。米格,宇多,你們倆可要好好學習啊,咱們幾個……裏邊,就你倆最出息了。

    嗯,子滕,我們會的。你在這好好改造,爭取減刑,等你出來了,我們來接你!

    算了吧,到那時候,咱們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了……

    子滕,你別這麽說,咱們都是好兄弟……

    宇多,我可是蹲過號子的人……

    從監獄裏出來,發現陽光特別的刺眼,往年夏季的陽光沒有這麽刺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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