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來襲,沈茂德看似做了些布置,其實卻是什麽也做不成。各方麵的頭目並不聽從她的號令,如今她不過是在言辭上占了便宜。給普通幫眾造成錯覺,她在指揮全局。沈茂德真正能做的隻有一樣,就是打仗的時候衝在最前麵。因為喪失了最好的反應時機,等幫中眾人劃著小船出寨門接敵迎戰,官兵順流而下的大船都要到家門口了。


    沈茂德身居第一撥戰鬥小組,船上的崔文煥借著月光,瞧見水麵有小船出來。遠遠看過去,有霧氣遮掩,也看不清是民是匪,冷笑一聲,對傳令官道:“進入射程後,用弓箭招唿她們。”這崔文煥功利心重了些,也不大通軍務,卻不是傻子。她琢磨著,半夜三更還在湖上行船,又不早不晚趕在她的大船出現時迎頭過來。不是歹人,也是給拿起子人通風報信的通匪。她此舉卻是沒猜錯,沈茂德就在為首的一葉扁舟上。


    今個月色如水,卻不時有浮雲掠過,水麵上還有霧氣氤氳。小船在水麵上行進,時隱時現。沈茂德隻能賭一把,賭自己這夥人靠近大船前,月亮一直被厚實雲層遮住。這樣小船就可以借著霧氣隱身,大約隱隱綽綽大船上的人隻能看見個船影子。


    可惜天公不遂人願,進入一箭之地後,瞬間月華大盛。沈茂德一夥在月光下蹤跡顯露無疑,大船上看過來,對麵小船的人五官清晰可辨。令官揮舞旗幟,早把崔文煥的掩殺令傳達下去。眾廂兵待得小船靠過來,但又沒有近到可以拋飛爪搶登前,舉起弓弩瞄準小船上的人馬。萬千箭矢紛紛而下,如同驟雨狂風。


    沈茂德見那片承載希望的雲彩飄過,腦中便閃過一個念頭,完了。她的這次對抗行動完了。可她本人不能完。她還有小閨女在,小丫頭不能沒有親娘。至於親爹,前不久沈茂德透過幫眾,給竇大碗送去一封沒頭沒尾的信箋。隻說自己找見了孩子,如今在一個朋友那裏暫住,卻沒說幾時帶丫頭迴來見他。竇大碗求人念完信,當時就哭了。雖沒有上名下諱的落款,可他就是知道,這是沈茂德寫來的。丫頭也找到了,就在她那裏。


    竇大碗想立馬去見人。可這信通篇沒寫一個地址。他是某日清晨起來掃院子,在門縫裏發現的這份書信,也無從追查投遞來源。竇大碗給了念信的人一枚大錢。歡喜完了就惱火起來。這個死秀才酸腐儒,找到孩子怎地不帶迴家,偏要在別人家住著。他幾乎走到竇屠戶家門口,才想起來,沈茂德如今不是好人。她是在逃之身。正經場合連麵都不敢露,如何敢帶著孩兒迴轉家門。雖說她的形貌有些變化,但街坊四鄰都是幾輩人住下來,各家各戶熟得不能再熟。一眼認不出來,多看幾眼也認出這個人是沈茂德了。


    朝廷法令裏有連坐一條,她們豈敢知情不舉。屆時沈茂德的事抖落出來。不是自家便是對方要倒黴。


    可是竇大碗一腔父子情深,還是不能原諒沈茂德自己迴不來,也不把孩兒還給自己的作為。竇大碗一臉怒意找到親爹。拉著人進屋關上房門,嘰嘰咕咕把沈茂德的境況說了。竇家老爹聽說沈茂德迴來了,孩子也找到,本為自家傻兒子歡喜。聽到後來,臉色漸漸凝重。他是個心思細膩的男子。還是明事理的男子。聽了竇大碗的陳述,已經曉得怕是今生。竇大碗難再見那娘倆的麵。全憑老天在上,看這二人還有沒有那絲孽緣相連。


    他是親爹,自然要把道理給竇大碗說透。竇大碗一聽竟是這麽個意思,立馬不幹了。抹著眼淚,嚎啕大哭起來道:“這個爛心肝,怎麽能這般對我。我嫁給她家生了女兒,還給她老爹披麻戴孝養老送終。她出事不在家裏,還要獨自對付她那個不是東西的賭鬼娘。我做錯什麽了,她帶著孩子再不給我麵見。”


    他哭鬧動靜頗大,姐姐姐夫連同老娘在外間都聽到了,以為出了什麽事情。拍打屋門,都進來問竇家老爹究竟。竇家老爹看過來,見家裏女子們都過來了。幾個女婿也進來,正在一邊勸慰竇大碗。歎了口氣,家裏就是對著傻小子太好。寵得他光長個子不長心眼,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若是他能改個性子,沈家丫頭和他不至於能決裂到這地步。


    事情已經捂不住,他便打發長女女婿,叫他到外間把還在張望的孩子們領到遠處玩。自家起身遮掩門戶,然後才轉身對一家子人說沈茂德和小丫頭的事。竇大碗的幾個姐姐聽到沈茂德膽敢如此行事,都是怒氣上湧,要尋到她請她吃拳腳。可連竇大碗都不曉得這人去向,眾人隻恨得牙根癢癢,找不到發泄。便一起商議道,明日全家也不出攤子賣剔骨肉,大夥城裏城外搜索一番。想來沈茂德能把書信遞送上門,這人必然還在城裏躲著,或者是有同黨在此。四下裏找找,她一個孤身女子帶個小孩兒,肯定給人印象深刻。所過之處,必然留下蛛絲馬跡。


    幾個姐夫聽了,兩兩相顧。他們的心思其實和嶽父一般,竇大碗和沈茂德要說都是好的。可惜這二人相衝,當初就不該把這兩個捏合到一塊去。強壓牛頭不喝水,如今孩子都有了,小夫妻倆還是消停不下來。竇大碗一出事就往親爹這裏投奔,找老娘姐姐們給他出頭,這不是解決事情該用的法子。但是作為女婿,對小舅子的家事不好置喙。竇大碗又是認死理的蠻橫脾氣,說的好聽便罷,說得不好豈不是連他們也要一起怨恨上。故此他們雖然嘴上都在勸竇大碗,關節處卻沒一個敢說合。


    竇家老娘越聽眉頭皺得越厲害,思量著這沈茂德已經是見不得光的人物。她這輩子算是毀了,自己兒子後半輩可怎麽辦。如今連小丫頭也不給自家麵見,竇大碗今後生活連個依仗都沒。沈家丫頭辦事不地道,實在不行,給一紙休書放大碗另嫁也是好的。


    她把想法如此一說,除了竇大碗。大夥旁觀者清,都覺得在理。這小夫妻間關係已經是崩了,再要相處下去就成仇敵。世間哪來那麽多怨偶,還不是不合適的人聚到一處弄得。分了好,一屋子人都覺得竇大碗歲數也還年輕,離了沈茂德迴轉船頭,改嫁她人還是來得及的。這樣做既是放過沈茂德,也是放過竇大碗自己,兩廂便宜。


    竇大碗一直大聲哭喪,聽了竇屠戶的話。越發哭得傷心。眾人以為他這是想通了世情,誰一輩子不遭遇幾次痛徹心扉呢,哭完就好了。誰知竇大碗幹嚎兩聲。站起身,對著一屋子人板起臉麵道:“人都說,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們倒好,都是我的親近人呢,竟然說出這種無情的話來。我嶽父孝期未滿。我的孩兒還在外麵漂泊,你們就勸我改嫁。真是好的很,我再不來求你們了。”幾句話把一屋子人都噎得半死,說完他衝去猛地拉開屋門,在門外偷聽的大姐夫跌進屋子。竇大碗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拔足跑了。


    二姐夫上去扶起妯娌。小聲問他跌傷哪裏沒有,大姐夫苦笑搖頭。心裏想著剛才情景,小舅子這是連他一同怨上了。他是最早嫁進竇家的女婿。剛歸家時竇大碗還是虎頭虎腦的小娃娃。家裏人個個愛拿東西逗他,他雖是個兒子,卻是家裏頂小的、唯一的男娃。竇家老娘隻要得閑,到哪都要帶著他。眼見到了婚嫁年齡,又不惜手段給他尋了門好親。沈茂德性子軟糯。一副好相貌,人又聰慧上進。家中二老一個攝於竇家威勢不敢動彈。一個病歪歪的管不了事,這一家老小最是好拿捏不過。可惜,可惜,隻可惜竇大碗始終是竇大碗。


    竇屠戶是個粗糙脾氣,被小兒子沒來由說了一通還不覺得有什麽。幾個姐姐也是習慣寵溺弟弟,被他說了無禮的話,隻當這小子在撒嬌。唯有竇老爹,實在想不通掏心掏肺疼愛的這個孩子,怎麽如此混沌糊塗。自己便是不在意他今日的言辭,卻不免要為他的日後著想。這樣的性子沒了家人庇護,豈不是要被舉世人嫌棄。眾人還在看大姐夫擦傷的手腳。那邊竇家老爹一口氣上不來,兩眼一翻,“撲通”倒地。


    頓時滿屋子人慌了手腳,竇屠戶心疼老夫,對導致竇老爹如此的竇大碗也失了耐心,氣唿唿道:“這個倒黴孩子,這是要氣死他老爹不成。”說完又覺得晦氣,連在地上吐了幾口唾沫。竇家女兒們不敢怠慢,抽了兩個出去找郎中,長女親自把老爹背到床上躺平。幾個女婿七手八腳伺候竇老爹脫鞋蓋被子,煮熱水熱薑湯,眾人再沒心情去探視竇大碗。


    且說竇大碗迴到沈家院子,和竇家相比,這裏冷冷清清沒有人氣。他也沒進屋,就在院中小丫頭平日玩耍的地方坐下。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委屈,掩著臉麵哭了起來。哭到天色漸暗,他也不覺得腹中饑渴。仰麵看看天上閃爍的幾點星光,夜風吹在濕唿唿的臉上一片冰涼。竇大碗打定了個主意,他要去找那個人,問她為啥不要他了,為啥不把孩子還給他。竇大碗心裏有了這個目標,再不像白日裏那般茫然無措。他拍拍衣裳上的灰,站起身迴屋隨便吃喝了點。便收拾躺下,一覺睡到天光。等到竇家那邊救迴竇老爹,全家緩過來。竇老爹想想還是不能放下竇大碗,就叫幾個妯娌結伴,到沈家探望他們小舅子。隻見院門上鎖,等了好久,也沒人迴來。幾個男人不知發生了什麽,張皇失措,嚇得趕緊迴去通知嶽父嶽母和媳婦。大隊人馬從竇家跑來沈家,砸開院門進去一看,屋裏桌椅板凳上都是一層灰。連灶台被子都是冷的,竇大碗都不知道出走幾日了。


    這下子,竇家人全都慌了。想不到竇大碗說再不求人竟是來真格的。這小子居然不聲不響就走人,連個去向也不曾留下。竇家人不甘心,又和四鄰打聽。竇大碗脾氣不好,和鄰裏相處被人嘲笑的多,關係越發處得惡劣。平日都不來往的人,怎麽會把自家緊要事隨便相告,總之沒有一個知道竇大碗去了哪裏。隻有巷口住著的一個鰥寡老頭,依靠賣些茶水鹵蛋做生計。竇大碗和他有時說話,那日他見人背著個包裹出門,就多嘴問了一聲。


    竇大碗當時看起來臉色慘白,兩眼還有紅腫,啞著嗓子迴了一句道:“我去尋我媳婦和孩兒。”老頭瞧他情形不對,塞給他個鹵蛋,想叫他坐下多說兩句。竇大碗接過雞蛋,卻停也沒停,徑自走遠了。


    竇屠戶聽到此處,想到自幼疼愛的小兒子。那樣一個蠻橫不講理的臭小子,幾時成了如此傷心失魂落魄形貌,又心疼起來。連那日竇大碗胡亂說話也不計較了,眾人瞧在眼裏,都明白這才是母子哪有隔夜仇,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竇屠戶到了此刻,不禁懷疑起自己當初強改姻緣是不是做錯,親手害了自家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寶貝疙瘩。她長年殺豬賣肉,一身煞氣四溢。孫女孫子老大,她的身形依舊高大挺拔。今日乍聞變故,她竟像是頃刻老了一般,枯萎下去。就像是一個尋常老者一樣,佝僂背脊。


    竇老娘咽下幾滴渾濁老淚,她現下還不能倒下,對著女兒和女婿們道:“人還是要找的,悄悄地找,不要聲張。這事迴去也不要告訴你們爹,他的身子骨受不了。”


    眾人此刻看在她的模樣,其實更擔心竇屠戶,聽她這般說,都順著話頭應下。一起子人迴到竇家,竇老爹在長女婿扶持下,掙紮起身,正在堂屋等消息。看見竇屠戶兩眼有些紅,幾個人迴來麵色都不對。竇老爹以為竇大碗又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還怕眾人惱他,對竇屠戶道:“孩他娘,你莫要和大碗一般見識。那個孩子心腸不壞的。就是心眼直,不會說話。”


    竇屠戶知道他誤會,卻也不能和他分辨,隻能點頭。二女兒瞧著心中不落忍,便要開口,也被竇屠戶一個眼神阻止。竇屠戶等竇老爹說完寬恕的話,才開口佯怒道:“這孩子如今越發不像話。從今個起,沒我的話,你們都不準去見他。”看看老夫像是要落淚,忍了又忍,才又厲聲道:“尤其是你,便是其他人去,你也不許去見大碗!”說完,起身出了堂屋,再不管竇老爹在身後啜泣出聲。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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