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小鎮裏滿是陽光曬過石板路後散發出來的味道。


    小鎮散落在各處的宅院,還有那些高高掛著的紅燈籠卻又衝淡了午後的祥和意味,透著股富貴而腐朽的氣息。


    高氏在小鎮當地算得上是首屈一指,高老太爺為人慈善,吃齋念佛,就算路過一個行腳僧也要留住好生攀談。曾經有一夥走江湖的騙子聞名而來,扮成流浪漢在高家吃住了好久才告辭離去,事後有人給高老太爺點破,誰知老太爺笑嗬嗬說我早知道呀。我積我的德、他們造他們的孽,我們兩相宜,兩相宜。


    就是這麽一位菩薩心腸的老人家,今兒卻被一對無賴氣的動了嗔怒。


    先是一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乞兒哭喊著敲門,那個委屈勁兒叫喊起來完全不像是他嘴裏喊的幾天沒吃飯的樣子。


    哭喊聲甚至驚動了內宅裏休息的高老太爺,瞧著這孩子雖然哭喊的誇張,但身上的確骨瘦如柴,而且脊背和腳踝處的傷口做不了假。老太爺動了惻隱之心,吩咐門房將其帶到廚下好生吃了頓飽飯,又派人包紮了傷勢,末了還給了些流水錢打發上路。


    乞兒千叩萬謝的離去了。


    高老太爺很開心,又做了一件善事。即便那乞兒身後可能是被某些丐幫團夥指使,但老太爺給他吃飽了飯、治好了傷,這就是實實在在落入口袋的福報。


    緊接著,一個老年邋遢僧人上門,要與高老太爺論佛法。


    高老太爺才做了善事,心態很是歡喜,但禁不住僧人談禪瘋瘋癲癲。要說又是個來蹭盤纏假和尚吧,對方言語間提到的諸多禪宗流派傳承、某知名禪院法師私事,又真真切切。且突然某一兩句話,還真的是頗有機鋒。


    老太爺吃不準深淺,隻當是自己慧根不夠,本著禮敬三寶的心思,恭恭敬敬請僧人吃了素齋,並臨行前送上許多銀兩給和尚籌建山門。


    僧人背著銀兩前腳剛走,後腳高宅門口駛來了一輛馬車,車頂有個大葫蘆搖搖晃晃,馬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遊方郎中,吵吵嚷嚷喊著指名要給高老太爺看病。


    都還沒來得及從前門走到後宅的高老太爺被家人簇擁著站在大門台階上,拄杖怒問:“你倆是不是當我傻?”


    遊方郎中大驚失色:“您是怎麽知道的?”


    小鎮外。


    被七八個家丁攜犬執棒一直趕出小鎮半裏路的遊方郎中,找到一條山溪衝了個澡。


    天色漸黯,年幼的那個遠遠盯著溪水裏的那個白條條影子,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馬車一角繼續懸著一盞油燈,火苗如豆,十分昏暗。少年眼裏的燈光也如豆子般,閃爍不定。溪水裏的那個影子直起身來,把髒兮兮的衣服又穿在身上。


    墮民少年眼裏的燈火轉為一臉嫌棄。


    “神仙……您就算是想遊戲紅塵,感悟生活,在人前演一演也就罷了,何至於……人後也過的這麽髒?”


    方才的遊方郎中,一澡汙半溪。


    “那不行,”老人一臉正經,“我是金三啊。”


    遊方郎中整理好衣物,從道旁撿了一堆石子兒,趁著猶能視物,拿石子砸溪水裏的夜魚。


    十砸九不中,偶有倒黴鬼被從棲息的石頭下被驚了出來撞到石子兒,也隻是快速翻個個兒就消失不見。


    “話說迴來,要不是你撒謊騙我,你我何必演的這麽辛苦,直接殺去找正主不好嗎?”金三歪嘴埋怨。


    那天山林中的劫殺以後,這位名叫白奴的墮民少年聲稱自己天賦異稟,能夠循著氣味找到金三老人曾經共事過的薛子瑜。


    但事後,少年帶著老人兜兜轉轉,始終不得正法。幾番追問後,老人發現,這個少年竟然不是墮民。或者說,雖然也被歸到了墮民的奴籍,但是少年除了一副機靈嘴臉,一點血脈遺留的能力也沒有。


    因此,才有了大腦門老人與白奴兩人在小鎮的露麵。


    金三不再砸魚,把所剩不多的石子夾在指間,無聊彈出,石子一粒一粒消失在夜空裏。


    老人道:“所以你記住,這麽多條人命可不是我殺的,都得記在你頭上。”


    白奴少年揉揉包紮好的腳踝,無動於衷。問道:“這是第幾處了?”


    金三露出一口黃牙:“誰記這個。總要折騰到他們覺得疼了為止。何況,像這樣的假慈假悲,活著也沒什麽意義。”


    石子彈盡,老人提起少年的脖子翻身上車,驅車離去。


    遠處的高氏後宅,高老太爺一家人在用晚飯,白日裏打開了許多次的那扇大門是關著的。一顆小石子落在了大門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朱紅色的木門開了一朵花,那是濺射而出的木刺。


    石子破門而過,在夜幕中繼續向前,遇著了院中那顆花樹。又是啪的一聲輕響,樹皮綻裂,木屑四濺,出現一個穿透的小洞。


    石子繼續向前飛行。


    穿過一堵堵厚厚的院牆。牆皮剝裂,粉塵飛揚,繼續向前。


    穿過開著的兩扇窗和一扇門。


    掠過長長的餐桌上豐盛的菜肴。


    掠過兩側滿屋子孫微笑著的肅穆著的臉。


    遇到長桌盡頭剛剛誦佛完畢的高老太爺。


    又是啪的一聲輕響。


    高老太爺的額頭出現一個血洞。


    他來不及將手上的念珠揚起、施展遁法,緩緩向後倒去。


    隨後是另一粒石子,和更多的石子。在牆壁上留下許多個小洞,在小鎮的夜幕中留下許多道安靜的的線條。沒有慘叫聲,但有驚唿聲,還有奔逃聲,人聲和犬吠才剛要喧嘩就迅速安靜。


    殺人這種事情金三很擅長,因為他是卷簾人第四代唯二的金牌殺手。


    小鎮燈火寂寂,疏密有致,遠遠望去如同夜幕中傾灑著黃豆。高宅的燈火依舊未熄,隻是聲音卻沒了。連鎮上的夜靖安郎都未發現異常。


    大門上,高氏的家徽,一朵銅製的海棠花脫落下來。


    知否,知否,應是海棠依舊。


    叮叮當當。


    ------


    尼山書院。


    世人皆知大盧國出儒家聖人,尼山書院,就是至聖先師最初教授學問處。在儒家占據一洲道統的歸棧洲,此地就猶如儒家一處聖地一般,早在書院舊址外修建了一座規模與建製都極高的尼山學宮。


    反而知曉後山中的尼山書院的人,不多。


    程先生說過,讓想朝聖者有朝聖處,讓做學問的人有做學問處,便是極好了。


    董綠珠覺得這話就很對。


    秋意漸涼,今天董綠珠獨自一人去後山看紅葉了,因此沒有穿書院發下的女子儒衫,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立領馬麵襖裙,腰間別了一卷喜歡的詩集。


    書院這邊規矩多,要求君子服色當隨五時,春衣青,夏衣紅,季夏衣黃,秋季衣白。還好董綠珠隨韓先生正式拜入書院門中時候天以入秋,現在正好可以穿自己喜歡的白色。


    歸來路上,落葉覆滿山道。少女玩心上來,特意挑未被落葉覆及的地方蹦跳前行。


    持卷踩青石,紅葉避白衣。


    遠處的觀景台,一名身著書院儒衫的年輕男子,持杯遙遙望著這一幕。


    喃喃道:“果然,第一眼就喜歡的,再看一眼,還是喜歡。”


    身後友人起哄:“既然袁兄喜歡,那就盡管去喜歡,我們就不與君子爭美了。”


    席間幾名女子儒生互視一眼。


    有時候,這世上的喜歡和討厭,就來的這麽毫無道理。


    山道上的少女毫不知情,臨近書院時候,終究整理了下衣衫,恢複一幅清清冷冷的樣子,緩步進入後山山門。


    書院正中有一座小鍾亭,亭內自行鍾以墨家機關術驅動,正麵是一個水晶盤,雕刻著十二時辰,水晶盤自行旋轉,每到正時,大鍾都會發出相應的玉罄聲,聲可傳數裏之遙。


    比較有趣的是,在鍾的正上方,有一隻銅製的大蝗蟲攀附其上,張大嘴巴,正好迎著旋轉的十二個時辰的文字將其吞入其中。


    董綠珠每次路過此處,都會駐足打量這座機關器物良久。


    “這隻蝗蟲,名叫‘斯夫’。昔日聖人河畔觀水,留下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書院因而請墨家械師鑄此自行鍾,以提醒書院學子時光流逝,不可怠學。”


    董綠珠迴頭,甜甜喚一聲“程先生”。


    一名比臨淄城的韓先生更顯老態的儒生微笑點頭。


    少女好奇打量著蝗蟲不知什麽材質鑲嵌的紅色的眼睛,問道:“這隻大蝗蟲,真的存在嗎?”


    老年儒生笑笑:“若聖人觀水的那條河在,蝗蟲就在。”


    少女拱拱手,“那學生可要更加不舍晝夜了。”


    儒生擺手讓她離去。


    這師生二人相待,反而還不如綠珠與韓先生般恭謹有禮。


    儒生緩緩抬頭,遠處山巔,幾束目光始終跟著少女的背影,盤桓不去。


    老人低哼一聲。


    山巔與書院間,有雲霧生。


    少女返迴自己的住處,思量再三,關上窗戶,從箱中取出一小壇酒,撕開泥封。


    少女謹記阿慶叮囑,捧壇小啜一口。


    背一篇文章,啜一口酒。


    想父母,想阿慶,想李明藹,甚至也想裴文虎。


    原來一個人喝酒,是這個樣子的啊。


    ------


    大盧南疆。


    天空之中,十數艘巨舟橫亙。


    巨舟之間有巨大鎖鏈相連,拖曳數座大山。每座山下仍有巨型披甲猿猴托舉山根,配合前行。


    天際遠處,有幾顆碩大火球緩緩移動,拉出長而熾烈的尾巴。


    不久之後,這幾顆火球就會落在遠處幾個大江的中遊,震斷水脈,並且在地麵數百陣師的配合下,使幾條大江改道,匯聚一處,重現舊朝沭水入海大瀆的盛況。


    同時,也順便震殺幾名陽奉陰違的水神,徹底改換底層山水神靈格局。


    移山,斷江。


    如今的王朝人力,已可勝天地偉力。


    最大的飛舟舟首,一個佝僂的身形,一襲紅衣。


    崔相。


    天空風大,須發飛舞,但老人仍想要努力看清雲下疏浚工程的每一個細節。


    此前的西京權相,以雷霆手段說服書院黨派的張太安,強勢壓製大盧國地方官一脈配合山水工程,又隻身親赴穆山麵見穆山山君,三日後乃迴。


    此時的崔不瑋,權勢可謂滔天。


    身外名,也臭到了極點!


    瞻蟾台外哭訴的群臣,數以百計。承露台階下的奏折堆滿禦道。


    大盧國畢竟隻是西京王朝的附屬國而非藩屬國,被西京王朝以勢壓製,雖然最終全盤應允了西京王朝移山改江的計劃,但朝堂底下可謂水滾油沸。


    連尼山學宮,都派了書院君子來與崔不瑋長談。


    眉心生一紅痣的少年崔西河侍立一旁。


    隻聽見這位老人低聲念叨著:“浮萍已動,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轟隆地動。


    雖處高空之上,也有大風傳來。


    幾枚火球落地,原有水府崩碎,大江改道。還有幾名躲於山根水底的山水舊神靈臨死前發出的惡毒咒罵!


    ------


    薑楚王朝,穆山山脈外五十裏的小城。


    黑池鎮,眾所周知是小刀會的地盤。當地小鎮居民受到欺壓,或者有什麽事情需要裁決,第一念頭不是去衙門找六扇門,而是找望家兄弟們主持公道。


    望家兄弟的血裏流著燒刀白。


    這是所有黑池鎮人都知道的事情。


    黑池鎮的鎮民往往都以打鐵為生,所造的農具是薑楚國最好。當然,兵器其實也最好。


    望家兄弟的頭頭叫望左,在薑楚王朝當年與舊萊國開戰的時候,率領望家兄弟毅然參軍,如今戰亂平息才迴到家鄉。所以望左很喜歡馬。


    以前沒有人會幫他養馬,現在有了一個。


    小刀會院子後麵有馬廄,養著又老又瘦的兩匹馬。望左欣慰的望著兩匹當年跟著他上過戰場的軍馬,毛色似乎確實比之前好了很多。然後他順著馬的脖子往下看,在馬兒喝水的水槽裏發現幾尾金魚。


    望左的臉色陰沉下來。


    一個聲音給他解釋:“你的人不會養馬,所以馬身上總是生蟲。除了花大價錢等馬生病了拿草藥給馬匹驅蟲,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在水槽裏喂上金魚。不管你信或者不信,這些魚會吃掉水裏你看不見的蟲卵。”


    望左沉吟了片刻,一把攬住對麵這個人的脖子,笑起來。“我信你,因為在黑池鎮,還沒有人敢騙我們望家兄弟。包括你陳阿慶。”


    望左手中加重一下力度,“你就好好養馬,以後跟著我混。”


    阿慶苦笑。


    當時他跟隨徐司匱被穆山宗的人接引去往穆山宗,卻遇上了一場意外。機緣巧合之下,他竟輾轉縱穿整個穆山山區,流落到薑楚國的這個小鎮上來。


    也因此,沒能給李明藹和綠珠迴信。


    阿慶接過望左遞來的藥酒,小口啜飲。


    到現在他的身體裏,還留著一截箭頭沒有取出。


    被這個叫望左的男人救下以後,阿慶突然從絲絲入扣的計劃中被打落了出來。一切都與意料中的不大一樣,一切有似乎那樣子順其自然。


    眼前這個短須微髯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種阿慶從沒見過,或者說從沒在臨淄城的市井與富水樓的神仙中見過的野性和……熱情?


    同樣是出身泥淖,同樣是眼盯著天空,但這個在參戰前就是鄉裏之間的惡棍、戰後迴來就儼然成了保護者的男人,似乎永遠都能看到苦難,但從不誇大和在乎苦難。


    與阿慶的一步一算全然不同。


    阿慶又啜一口酒,倚坐在馬廄的欄杆上,身邊是草料的燥味、馬匹身上的熱腥味和馬糞的臭味混合在一起。


    衣衫整潔的望左也隨他坐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銀製小盒子,從裏麵取出了一隻粗大紙卷。朝阿慶一遞,“來點?從新南饒州走私過來的好貨。”


    阿慶明白他的意思,搖搖頭。又無奈問:“你為什麽就這麽想讓我留下來?就讓我安安靜靜的把傷養好,為你做一些事情還掉恩情然後放我離開,不好嗎?”


    望左把手裏紙卷用藥柴點燃,“因為我能從你身上看到你想要的東西,而且就從我這裏。因為,咱倆很像。”


    阿慶不再抱希望。


    想跑也跑不掉,自己負傷在身。而身邊這個男人,很能打。


    這個男人一把扯起阿慶的嘴角,“別總這麽苦著臉嘛,我又不會害你。”


    阿慶問:“望大哥,你以前也過得很苦,對不對。你是怎麽做到一直這麽樂觀的啊?”


    望左吐出一口煙霧:“可能是因為習慣苦難了吧。”


    阿慶問:“我們這種人,是一直都這麽苦嗎?還是長大了會好一點。”


    煙霧裏一股好聞的煙草味,煙霧裏的男人說:“沒有習慣,隻是想通了。我們的苦難不止至死方休,而且與生俱來。”


    天氣微寒。


    有些人體內卻隱蘊有光熱。


    有人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裏出世,有人跪在地上,發出雷鳴般的嚎啕。這些人身體內的光熱終將燙破冰麵,點亮黑暗,為這個世界寫上自己的答卷。


    人生再苦,光熱猶存。


    (兩章共14000字。久違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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