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雲雨最公平,煙火人間施得,崖邊山野也施得。


    自古嫌愛也無由,其來也忽忽,其去也匆匆。


    山邊崖外,老鬆橫生,兩軀壓頂。


    頭頂上天氣陰沉,空氣悶熱,好像突然就要下起雨來。


    兩張麵孔離得極近,唿吸可聞。阿慶注意到眼前的墮民少女近看眼睛顯的更大,琥珀色的眸子裏有著不屬於人族的細碎斑點。少年突然覺得,剛剛嗅過的嫩鬆枝上或許的確有些特殊的香氣。那香氣是什麽,這墮民的唾液嗎?垂眼瞼瞄一眼少女嘴唇。


    老鬆軀幹搖晃,發出嘎吱的響聲。少年心怦怦直跳,恐懼和驚喜並存。阿慶腦海中轉了無數個圈,然後問了一個呆呆傻傻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這墮民少女愣了一下,本來大膽跳下、直勾勾的盯著阿慶臉龐的她此時仿佛突然就用盡了膽量,手掌抓的阿慶肩膀更緊了些。她眼睛裏並沒有失落,隻是迴答一件平常的事,“我沒有名字。”


    少年道:“我叫阿慶。”


    少女重複一句:“阿慶。”


    阿慶答:“唉。”


    阿慶覺得這樣對答有點不聰明,又問:“平時別人怎麽稱唿你的?”


    少女道:“其他好多人就都叫我喂,喂不是名字。主人有時會叫我魚簍,魚簍也不是名字。”


    阿慶哦一聲,“那怎麽行,魚簍不能做名字嗎?”


    阿慶不知道的是,魚簍,在薑楚國當地的方言,尤其墨家所在的國中之國滕郡,有一個極具侮辱性的意味,就如川東國那邊有一個詞叫做“錘子”。隻是魚簍兩字,特指女性。


    墮民甜甜一笑,“我不需要名字呀。”


    阿慶很想撓撓頭,但這會的雙手要抓著樹幹。


    墮民少女突然閉上眼睛嗅探,確認後問,“你為什麽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怕我?”


    阿慶奇怪,“怕你做什麽?你這麽……”緊接著收住,少年恍然懂得了怕這個字後麵真實的意思。


    他嘿嘿笑兩聲,“你是說嫌惡嗎?我不覺得你有什麽特殊的,墮民又不是妖怪,妖怪與人打交道隻會害人。如果說隻是長得不一樣,那形貌不同的人多了。我聽說新南饒州那邊發現了許多土人,長得高大但通體黝黑,全身上下隻有牙齒是白的,也是力大無窮。鴻蒙洲有人將他們販到各洲來,因為身材高大,被稱為‘昆侖奴’。你要說他們是奴籍,我不也是仆役。有什麽好高人一等。”


    阿慶說話還是留了一線,其實奴籍與仆役,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少年對墮民和昆侖奴的態度,確實是發乎本心。


    那天孫姓行走說,一旦自己邁上長生路,幾十年後再遇到墮民會不會轉變態度、欺辱嘲笑。當時他著實從心中自問了一下,答案是不會。


    阿慶大大咧咧,大包大攬,“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好了。嗯,容我想想,以後再告訴你。我阿慶畢竟是讀過書的人。”


    少女伸鼻子嗅嗅,確認眼前人似乎沒說謊話,咧嘴也笑。頭上包的粗布,粗舊但幹淨。


    阿慶很好奇,指指女孩眉上的纏頭,試探問,“我能不能看看?”


    少女怔怔看了阿慶眼睛良久,沒有發現任何捉弄和嫌惡的意思。身為墮民出生的她,打小就在眾人的嫌惡中長大,少女對人的惡意十分敏感與介意。她鬆開一直抓著少年臂膀的手,費力伸到腦後,解開了一直包裹著的粗布。


    山風唿嘯,發絲淩亂。人耳之外,一雙獸耳。如貓如犬。


    短短的絨毛,在天光下閃閃發光。


    阿慶看的有些失神,不自覺鬆開了一隻手,伸手去摸。比想象中還要薄軟。


    少女的眉頭皺起,瞳孔縮緊,仿佛有些慍怒。


    片刻後,又放鬆下來,有風吹過,她也俯下身去抓住少年的頭發,還挺好玩,又抓兩下。


    阿慶久不能動彈,想扭扭腰肢又不敢,身體有些部位隻覺被壓的發麻。眼前人靠前壓過來,幾乎是趴在阿慶身上,隱約覺得胸前隔著布料有什麽東西在摩挲,軟軟小小,像荷包蛋。


    天陰沉的更厲害,開始有極小的雨水打落。也許是不願耽擱青錢運送,夫如宗在與停蟾渡的管事們打過招唿後,有幾名仙師禦器上天,在雲層中施展大手段。雲消霧散,陽光撒下,山野間一片氣爽,天地清明。


    氣氛為之一變,少女突然知道害羞。像是這會才感覺兩人貼得如此近,起身打落阿慶手掌,將粗布匆匆纏上。


    阿慶也慕仙法,但從來沒這麽討厭過仙術如此高效神奇。


    墮民少女踩著少年身體,一躍而上。阿慶剛要阻攔,就是一陣痛唿。又要緊緊抓住樹幹,不敢去捂。


    還好還好,還有知覺,還有知覺。


    崖上突然又探出頭來,一張緊張的倒著的臉,“踩疼你啦?”


    阿慶忙揮手,“沒事沒事。”


    那張臉遠去。


    阿慶獨留鬆上,長唿一口氣。本來隻是想躲躲清閑。


    這叫個什麽事!


    又驕傲一笑。以後再告訴名字,就是說以後還會再見麵,為自己的機智喊聲讚。


    不愧是我。


    ------


    山上事和山下事有時界限並沒有那麽分明。夫如宗出動地牛車隊的這幾天,臨淄城跑出來了好多百姓,並不能接近,都在城頭遠遠圍觀那些被阿慶看厭了的地牛排成長隊,被神仙們護送著,沿官道去往北邊山裏去。


    即便都知道城東群山中有一個神仙們用的渡口、臨淄的人們稱之為“大船窩”的,比城北的那個繁忙運河渡口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但東邊群山一直戒嚴,有專門的一批灰袍靖安郎管著出入道路。平日裏臨淄人隻能抬頭看天空上飛舟高高來去,裹風排雲,有時飛舟遠去了,天空也能看到一條條被拉拽出來的雲路軌跡。


    孩童們來迴奔跑,都喊著今日有神仙搬家了。因為委實沒見過那麽多的的巨牛。遠遠望著就有磨盤大,站在身前得有多大,起碼得有大象那麽大吧?


    李明藹也想去看,但抽不出時間來,幾次找由頭想跑出去都被領班的識破罵了迴去。好容易有個輪班結束跑去城頭,卻什麽也沒瞧見,畢竟車隊不是河水,總歸有個空歇的時候。李明藹在那裏徘徊良久,天變暗才下城頭。


    並非猶不死心,隻是少年想晚會迴小院而已。


    當晚開誠布公的長談之後,李明藹其實還抱有一絲幻想,想著顧客念在自己誠心篤意,最後幡然感動,破格收徒。或者此前的拒絕隻是考校,就看自己無望登仙後心態舉動是否還與之前一般無二,但凡有一絲希望,李明藹也想要賭那個可能。


    隻是僅僅幾天之後,那個俊俏的年輕仙師便突然離去,連個招唿都沒有。


    即便依然不願意冒著風險與自己結緣。可是都不能好生的告個別嗎?那個傍晚,餘暉刺眼,拎著菜籃、倚坐在門檻上痛哭的少年自己也分不清,百般努力仍舊錯失機緣的失落,和十幾日的同食共語、卻被突然毫不在乎扔下的難過,究竟哪個更多一些。


    李明藹去過去找阿慶,想要把自己這段時間的遭遇都告訴他一下。隻是跑了兩次,銀樓的人都說他不在,好像是跟著掌櫃的們忙什麽大事去了。


    銀樓外,李明藹心情沮喪,有些自嘲。“阿慶啊阿慶,以前我還總嘲笑你撈不著好活計就悶悶不樂,現在看來,我比你出息不到哪裏去。”


    從城頭下來去往小院的途中,途經熱鬧的後宰門街,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從身邊跑過去,說是前麵甜水井巷子口來了位口技先生,學什麽東西都特別靈,李明藹也跟著去看。仙法普世後,好些個以往看來驚歎不已的戲法兒已經不被人當成稀罕事兒,比如吐水噴火、胸口碎大石,臨淄人早都知道了其中門道,無非簡單的噓水喝火法決嘛,武夫的外勁橫練嘛。見多識廣的的老看客們有些親戚在宗門裏修行學會了些淺顯門道,有時自己還能跟著演一演,一般的戲法班子都不敢往臨淄這種大城來,無它,能砸場子的懂行戲法兒票友太多。


    反而類似畫糖畫兒、講口技的一些藝人,或者真的很有本事會幻術的彩戲師,能聚攏一大幫看客。人家這真是門手藝,臨淄人不會啊。


    今天的小班子隻有兩個人,一位口技師和一名俊俏女子,口技師坐在一個大帳子後麵,後麵點上燈,往青帳子上打出清晰的人與書案影子來。女子則站在帳外,手敲帶鈴鐺小鼓,嬌滴滴婉轉轉唱小曲,先簡單唱兩聲耳熟能詳的小段,後麵再唱,就全是誇自家這位師傅技法如何生動的詞句了。這叫做圍場曲,在正主開嗓前招徠顧客的,留給李明藹這般本從遠處的聽眾跑來的時間。


    人聚攏的差不多時,那名口技師傅從帳子後麵走出來,瘦瘦高高,戴一頂六合帽,先給眾人行禮。李明藹突然從人群中瞧見了兩次尋不到的阿慶和學堂同窗董綠珠,剛打一個招唿,那名女子打下了定場鼓,阿慶連忙做一個噤聲的手勢。


    持鼓女子在帳子外簡單念白,男子就從帳子內將念白內提到的內容完整仿現出來。青帳後麵,先隻遙遙聽到深巷中犬吠聲,然後一個女子聲音迷迷糊糊醒來,搖動身邊的丈夫,要行房事——


    圍觀的漢子們竊竊而笑,小娘子們就嬌羞啐罵。李明藹看見綠珠也滿麵通紅,阿慶虛虛捂住了綠珠的耳朵。隻有最前排的一群小孩子們,懵懂不知道這些大人們為什麽發笑。


    那帳外娘子刻意等鬧勁兒過了,才繼續念白。帳子後麵的“丈夫”起先還不情願,被女子連擰好幾下,然後就有喘息聲,床有嘎嘎聲,次第漸進。口技先生的確功力了得,惟妙惟肖。這時候圍觀的眾人反而個個屏息噤聲,伸頸細聽,並不打斷。等嘎嘎聲消失,眾人鬆一口氣方要說話,又有小鼠吱吱爬行的聲音打落一個燈台,燈台掉落的金屬撞擊聲,一陣焦灼火聲響起。兩夫婦和一個小娃娃驚醒過來,哇哇大哭。又有一個大點的少年聲驚叫起來。火聲不停,突然一個鄰人老頭聲嘶力竭喊一聲“走水啦!救火呀!”甚至一個老婦人抖抖嗦嗦聲音“這可怎麽辦呦!”兩夫婦哭喊,巷中眾犬吠叫,火勢更大,有房屋倒塌聲,劇烈如雷,現場都有如地動。


    前排的看客臉都發白,下意識就想跑掉,方才還一連懵懂得孩童們嚇得哇哇躲閃。李明藹看著青帳上麵口技師傅張牙舞爪的影子,也隻覺得心裏發虛,趕緊後退一步。突然那女子咚的一聲敲鼓,眾人好像恍然醒過來,青帳徐徐掉落,露出後麵的技師,燈火晃晃,高瘦技師兩手空空,桌案上僅有一折扇而已。


    眾人靜默片刻,轉而叫好掌聲雷動。口技師傅從桌後走到人前挨個拱手,持鼓女子端一個籮筐跟在後麵,收斂賞錢。李明藹迴過神來,低頭貓腰躲在人後,去找阿慶和綠珠。


    看客們也散去極快,歡唿聲是真響,賞錢者卻寥寥。圍觀人群中一位老人邊拄杖離開邊搖頭:“好是好,太嚇人了,不能給錢。”


    轉了兩圈的女子看籮筐裏的銀兩皺眉,高瘦技師原地垂頭歎氣,“這世道,真難呦——”


    綠珠方才聽到精彩處,把阿慶虛虛捂著的手掰開個縫隙認真聽了。剛剛聽過後還想走上去遞錢,早就被阿慶拉著手跑到了街邊角落。


    李明藹見到阿慶有點開心,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綠珠也在,有些話更說不出口。


    阿慶卻道:“明子,趕明兒了等我得閑,我給掌櫃的告個假,迴咱的院子裏,找你喝酒。”


    是咱的院子,不是你的院子。兩名少年依然把那幢小院當做真正的歸處。阿慶又附耳神秘一笑,“那件大事,也算有點進展。”


    李明藹睜大眼睛,又驚喜又沮喪,兩個少年郎,辛苦踏上修行路,就是為了未來能夠做該做的事。自己剛剛錯失了最有可能的機緣,阿慶卻又一次走在了頭裏。


    少女董綠珠眼珠一亮,在一旁躍躍欲試:“喝酒啊?好哇好哇,我同意。”


    阿慶與李明藹互視一眼,見李明藹點頭,隻好道:“好,綠珠也去。”


    一旁一個聲音傳過來,“好哇!背著本大爺在這裏組酒局。旁的事我可以不參與,喝酒這事,我是行家。算我一個。”


    三人齊扭頭,巧了,那天在雨中抱頭奔跑的裴家大少爺裴文虎,帶著兩個隨從,應該是被口技表演吸引,急匆匆趕跑來卻趕了個晚集,此刻又相逢。


    三人沉默無語,五味雜陳。


    裴文虎大喇喇扭頭,對身後兩個家中護衛命令道,“去,你倆到街那頭等著,距我五十步,我不招唿不準靠近。”


    一直盯著護衛走遠,裴文虎迴過頭來,冷不丁的喊一聲:“汪。”


    董綠珠撲哧笑出聲,阿慶扶額,“好吧好吧,算你一個。”


    幾個少年,相約了三日後城西小院那個莫名其妙變成四個人的酒局。又說了一會話,才紛紛散去。裴文虎叫來五十步外的兩名隨從,說要護送董綠珠姐姐一道迴家,已經入夜,道上人雜,他裴文虎要負責同窗安全。不論董綠珠怎麽拒絕都不管用。


    言罷還看一眼李明藹與阿慶,那意思是“你們不行吧?”


    阿慶明靄拱拱手,裴少爺義薄雲天。


    幾人都已經離開,李明藹直到最後也沒有與阿慶說出家中與顧客的事。既然已然錯過,那就過去吧。


    然後,轉過身。在馬路對麵,見一人白衣飄飄,倚門而笑。


    李明藹呆立當場,心裏喊一聲“臥槽。”


    少年杵在原地,就是不先動腳。


    於是對麵那個好看的年輕人就穿過人群走過來,摸摸少年的腦袋,道:“好了好了,有點急事,必須得馬上離開。這不是迴來了嘛。”


    李明藹抹抹眼睛,先是緊張的張望遠處的高大信樓。


    年輕殺手顧客坦然道:“我既然敢露麵,他們就找不到我。”望一眼方才幾人離去的方向,一臉玩味,“怎麽,喜歡那姑娘?”


    李明藹立即紅了臉,剛醞釀出的委屈衝的一幹二淨,辯解:“你說誰。”


    顧客低頭不說話,一手點自己右臉,一手點自己左臉,漂亮的臉蛋上緩緩幻現兩個儒家書籍上的墨字:“我懂”。


    李明藹默不作聲。


    顧客一掌拍在少年後腦勺上,打的漫不經心的少年一個趔趄,“喜歡就去說啊。”


    李明藹欲言又止。


    顧客一把攬住少年的肩頭,問:“當然不說也好,真要是好上了,女人啊,全是麻煩。以前親近過小姑娘嗎?”


    少年老實迴答:“沒有。”


    年輕人諄諄教導,“我告訴你,想談戀愛,得巧立名目,拉攏她的閨中密友,給她送胭脂寫詩文買禮物,把她當祖宗供著。要是她同意了,你真把一姑娘娶進了家門,她的錢你分文不取,你辛苦賺來的錢三七分成。”


    嗜財如命李明藹如遭雷擊,“怎麽才七成啊?”


    “七成是人家的,能不能三成還得看人家的臉色。”顧客恨鐵不成鋼。


    李明藹神色木訥,“誰的臉色?”


    顧客遙遙一指城北:“她。”


    少年暢想未來,“我好不容易賺了點錢,活出了個樣子。我還要拉攏她的閨中密友?”


    顧客道:“對。”


    李明藹繼續問:“還要巧立名目,找機會接近?看她臉色?”


    顧客臉上帶笑:“對了。”


    李明藹將信將疑,“照你這麽說,娶一個女孩子進家門,沒錢還找氣受,還不如死了呢。”


    “這算什麽。人的死法有千萬種,死在女人身上不過是其中稀鬆平常的一種。”


    顧客歎氣,抬頭望天。


    我有一斛舊故事,說不得與少年聽。


    顧客鬆開少年,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物件,丟給李明藹。“給你的,算是我這趟出去的戰利品。這東西與我知道的一位前輩大有淵源,所以還是有些緣分,不至於在那些俗人手上明珠蒙塵。但如今留在我的手上,作用不大。”


    少年接過來,半個巴掌大小,入手極沉。材質似竹篾似蘆葦,方方正正,像一個小蛐蛐籠子。少年試著揭下蓋子,卻怎麽使勁也打不開。用力晃一晃,聽聲音,內中像是有東西。


    顧客接口道:“你李明藹一天踏不上修行路,這東西也一樣沒有用處。等著將來老死,留著做個傳家寶也能行。你平日裏從韓家那邊讀書也學拳?”


    李明藹點頭。年輕人拍拍少年肩膀,“沒事多讀點詩,尤其是不出名的,以後哄小姑娘用的上。”又道:“差點忘記了。”伸出一指點在少年眉心,李明藹隻覺得額頭一片清涼,方才觀看口技時隱隱留下的心悸徹底消失不見。


    少年突然福靈心至,問道:“是方才的賣藝先生?”


    顧客點頭,“江湖散修,點到為止,掙點辛苦錢。不用追究。”


    李明藹這才放下對阿慶和董綠珠的擔憂。抱緊蛐蛐籠,轉身欣喜道:“先迴家,我路上折一下先去夜市買菜。這個時辰了,不知道楊爺爺菜鋪的新鮮菜還剩下多少。”


    邊走邊說,又想起來什麽:“哦,對了,三天後家裏得來人……”


    少年迴頭,年輕人站在原地沒有動,含笑晏晏。


    於是少年突然就懂了。


    顧客寬慰道:“有些重要的事情得去做,有些話,想去問。”


    李明藹能理解,因為他也有件事情要做,有些話要問,他隻是不想接受。他抱住懷裏的蛐蛐籠,盯住這個教會了自己許多山上事的年輕人,不言語。


    顧客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緣再見。”


    然後轉身,融入在人群裏。幾次錯身,都換了不同身形,眨眼間消失不見。


    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留下少年獨立鬧市,人聲鼎沸,如處深山。


    十幾條街外。


    先從後宰門街甜水井巷子口演過一次的口技師兩人,此後去往城東,挑了處熱鬧街頭原模原樣又演了一遍。


    所以家住城東,但偏要護送少女同窗去往城北的裴文虎少爺帶著兩個護衛急匆匆跑來時,又沒能瞧見。


    城東富人稍多,打賞也偏厚一些,但技師男女兩人,都不太滿意。


    此刻兩人站在一個無人的小巷子裏,盤點今日收獲。兩人相對而立,瘦瘦高高的口技先生張嘴,唇舌不動,但有眾多聲音從口裏響起。


    “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今日這城中人,毫無憐憫心,老夫吃的一點不飽!”


    口技師形貌隻是青年,但此時聲音枯啞如老者。


    一個婦人聲音咯咯笑:“還是聖人故裏,一個個假裝正人君子。我看聽到雲雨喘氣時,那個不是心潮翻湧,情欲大漏,聽的可聚精會神哩。”


    有中年男子嘿嘿冷笑兩聲,“總歸是我倆吃的最多。但我說小娘皮,你這醒神鼓打的忒早。”


    “再不多賺些吃食,就隻能吞吃你的脾髒了。”是個老嫗聲音。


    小巷之中,陰氣森森。


    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好不熱鬧。甚至還有幾聲犬吠,夾雜其中。


    昔有口技師,口中飼群鬼。


    瘦高先生將口一閉,諸多聲音消失,他自顧自罵道:“不見好就收,給那些凡夫俗子傷了神,你以為我便進的來這臨淄城?當城主府那些供奉是吃素的嗎?吃不飽的,想吃脾髒你就吃,嚼死我大家一起玩完。走江湖,講的是一個細水長流,都如你們似的這般貪心不足,江湖浪大,撐不死你們這些餓死鬼。”


    兩人將地上的桌案青帳稍做收拾,口技先生一揮手,一切雜物瞬間消失。


    “且去,且去,夜赴下一城。”


    ------


    臨淄的孩童不再蹲在城頭看地牛的那天,就是墨家與夫如宗雙方交接完畢、墨家一行人要啟程返航的時候。一具具械奴排成隊伍在隨從指揮下通過山巔的外探飛橋登上舟身,將自己折疊起來縮靠在底層艙中。兩邊的人都帶著股輕快的微笑,放鬆而愉悅。


    夫如宗的高層管事帶著宋供奉與褚掌櫃等人,前來相送。


    阿慶在奔跑。


    少年沒有跟隨褚掌櫃去往主舟,而是先去了個橫生一棵野鬆樹的山崖。沒有看到自己想見到的人,就一座山頭一座山頭的尋找。墨家租賃的山頭太多,少年在每隻停靠的飛舟前麵張望,然後飛奔至下座停滿待飛帆船的山巔。終於在一艘船上,看到了一個同樣在人群中焦慮顧盼的身影。


    墮民少女突然撥開身邊的隨從,從高高的舟舷上翻躍下來,在少年目瞪口呆的注視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重重砸落在地上。隻拍了拍身上灰塵,跑到阿慶麵前。


    與少年間隔數尺,時間緊迫,又相顧無言。


    兩個地位低下的人,相去兩國,甚至不敢相約再見。


    阿慶開始絮絮叨叨,“你等著,我以後說不準還要再去薑楚國呢。就是時間可能會久。”


    “我給你起的名字,你記住了。”


    阿慶從地上尋摸,折下一截草枝,在路邊一筆一劃的書寫,然後教墮民少女念。


    “這三個字是,篦水花。”


    “他們稱唿你魚簍,魚簍在水裏的時候,就像篦子在一縷縷的梳水的頭發,女孩子名字得好聽些,所以你叫篦水花。”


    阿慶說話的時候,少女也沒看地上的字,就一直盯著少年的臉,點頭。


    天上飛舟將動,角聲嗚嗚。


    阿慶心急,確認再問:“你記住了嗎?”


    墮民少女輕嗯一聲,重複一遍:“篦水花。”


    阿慶這才放下心來,突然把要說的話一股腦全都說完了,然後不知道再說什麽。


    遠處有墨家仆從已經不耐煩地叫喊,“魚簍,上船上船!”


    有了名字的墮民少女狠狠迴望一眼,記住那個隨從的臉。轉頭對少年說:“我走了啊。”


    她伸手抓起阿慶的手腕,拉起袖子,露出虎牙,重重咬了一口,鮮血淋漓。


    然後轉身跑迴大船,沿著垂下的巨大船錨,四肢並用,快速攀迴了甲板。


    最高的那個山頭,傳來了兩個宗門帶頭人物的爽朗和睦的笑聲,雙方拜別,依依上船。


    大風起兮,一艘艘飛舟陸續升起,鋪滿頭頂,壯闊而壓迫。平時散落山頭不覺得,此刻幾百艘飛舟同時升空,就連宋供奉也覺得心神為之激蕩。


    阿慶抱著被咬的手腕,目送所有飛舟離去。


    極遠處,徐司匱扭頭看著這一幕,輕輕搖頭,“癡兒。”


    最是人間留不住,提起魚簍篦水花。


    世間事,多如竹籃篼水,愈是用力,愈是成空。


    ------


    時光一晃,轉眼小月餘。


    顧客離去後,再無消息。小院少年已經不再那麽勤快迴去,寧願多留在客棧這邊,試著重歸掌櫃的視野,一山不成還要再看一山不是?院中的灶台,已經很久沒開火了。


    留下來的蛐蛐籠子,被李明藹研究了好久,目前隻知道材質堅韌異常,刀劈斧砍不傷分毫,卻也真的無從打開。隻好每日吃飯睡覺都放在枕邊,依舊每天睡前練習搭雀橋與握固法。


    那天四個少男少女在小院中的聚會,阿慶下廚,做的一手好菜,被綠珠好一陣誇讚。少女居然是第一次喝酒,此前被家人管得嚴從沒碰過杯中物,這次學少年們一口飲盡,於是“飲勝”就成了最後一句清醒的話,其餘時間全是撒酒瘋。裴文虎有意想把阿慶灌倒,卻禁不住李明藹和阿慶兩人一人激一人捧,很快倒下。酒品倒是很好,隻是睡覺。剩下少年兩人,各懷心事,卻礙於旁人不方便多說,也是酩酊大醉。


    說不出的心事與酒,最是醉人。


    阿慶已經不再算是前樓夥計,整日裏隻跟著褚掌櫃跑腿。談成了五千萬璀錯錢的大生意,褚掌櫃在宗門裏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褚掌櫃已經許諾,再跟著奔走一年,便送阿慶去往夫如宗修習。


    夏末漸至,暑意最盛。天空中盧盧鳥的叫聲都少了許多。


    一切如舊。


    這天,褚掌櫃才結束與山上宗門的焚香通話,就見前院那邊徐司匱戰戰兢兢走進來,臉色發白。


    他關上了門,一把捉住了褚掌櫃的手臂,顫聲道:“銀庫,空了!”


    (9270字,算大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


    李明藹留不住顧客,阿慶留不住魚簍,夫如宗留不住青錢。


    慢山河是周更,所以下次更新大概是在12.3或4號,較小概率會提前。放心,慢一點保證質量,不會太監。)


    (另,由於我發布章節後都會自己閱讀一遍經常會有刪改,而盜版網站包括自動複製的百度小說,都不會因為我二次編輯而自動更新。


    所以還是希望大家看書爭取去縱橫小說app看最終版,反正都是免費。平時也可以在書圈參與留言評論,或者投下推薦票支持。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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