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裏,李明藹睡得格外香甜。以至於什麽時候迴的房間,都已經渾然不知。


    這在來臨淄城後的這麽些年裏,極為難得。


    尤其是在經曆過兩次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殺機之後。


    顧客並不知道,他對少年的第一次刻意試探和第二次無意間流露出的心潮蕩漾,都被心思和感官都極為敏銳的少年悄然察覺,而且不露聲色的應對過去。


    一次是前幾日吃飯時的把玩筷子,一次是今夜驚訝發現少年可以捕捉到正常速度的飛劍軌跡。


    修行無涯,卻也短暫。顧客能夠看得到少年急切的慕道之心,說不定就會在若幹年後的山上雲頭驟然相逢,而這次的講解仙家事卻不收徒,無異於在一個嗜好魚肉如命的人麵前拿魚一晃而過,授腥不授漁。此前毫不擔心是因為顧客篤定少年即使踏進修行路也是成績平平,如果相遇,那這次“授腥”就是“啟蒙”大恩。但一旦少年另有自己看不到的奇遇,甚至超越顧客走得更遠,則彼時山上再重逢,就隻記得“不授漁”。沒有恩情,立成仇寇。


    是鬥米還是升米,一念之間,人心就是這麽有趣。


    所幸少年在電光火石的抉擇後,並沒有隱藏實情。其實如果當時少年選擇隱瞞心跡,不會有言笑晏晏,不會有臨別才暗留後手,那把無柄飛劍,就會立刻穿透少年的頭顱。


    顧客說的對,兩人的心路不同,也相近。


    對少年來說,雖然隻是對那個山上世界的驚鴻一瞥,但終究不再是長輩的委婉饋贈,是實打實的從眼前揭開了自己怎麽努力也觸不到的麵紗。而且也問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幾個問題。


    縱然被顧客察覺到什麽,也無所謂了。少年直覺中,願意對眼前這個向自己動過殺心的人冒一些風險。因為自己眼中捕捉到的心湖軌跡,這個年輕人的殺心並非施惡,而是自保為上、少惹麻煩。是山上神仙常見的淡然和薄情。


    一言一笑,都仿佛修心大考。


    疲憊之後的滿足,是沉沉睡去,多年來想要修行的執念仿佛破開了一線曙光,不隻是起點相較明朗,連執念的終點也不再渺茫。小睡中並沒有什麽清晰的夢境,隻有四五年來緊繃的心防短暫鬆懈後的輕鬆。


    所以少年後半夜在屋內的地鋪上猛地睜開眼睛時,身體緊繃,汗濕襟背。


    少年已經被顧客抱迴了屋,給他攤開了鋪蓋卷,年輕人自己如同往常和衣側躺在小院唯一的一張床上。好半晌,少年悄悄仰起脖頸,月光穿過窗欞和髒髒的窗晶,在牆上和年輕人的後背衣衫上投出明亮帶著髒斑的白。看著愈發顯得明亮的年輕人身形發呆,不得不承認,這個山上神仙,連拄首側臥的背影都這麽好看。


    少年偏一偏頭,看到屋門已經被帶上,吐一口氣摸到蒲葉扇躺下。


    戶外夏蟲瞿瞿。


    黑暗中,年輕人的眼神炯炯。


    此後的日子裏,李明藹往小院這邊跑的更加勤勉,在客棧那邊的借口,就變成了家裏屋頂灶台被雨淋壞了,要趁著幾天歇班功夫歸家去修葺屋子。


    顧客也並沒有食言,對李明藹的問題能答的也盡量言無不盡。比如少年終於知道,原來這世界除了自家的歸棧洲和隻從客棧旅客口中聽說過的新學繁盛的遙遠鴻曚洲,原來還有銜燭、丹渚等總共七座大洲,而如日中天的人族隻是占有了其中四洲之地。另外三洲,一座是被留給萬千妖族居住的貧瘠大荒洲,一座剛剛被發現、人妖都在紛爭不休的新南饒洲,以及在北海章尾山以北、環境酷劣,人妖都無法居住的小寒洲。


    而即使是號稱被人族占據的四洲,在城池和城池之間的山川大澤之間,也依然隱藏留存著許多妖物,剿之不盡,生生不息。隻不過歸棧、鴻曚兩洲作為人族發家之地,人妖接觸曆史太久,已經形成了許多不成文的默契規矩,相比而言,另外兩洲妖禍更盛。


    人妖之爭,綿延萬年。而再往上考究,還牽扯到一樁各家、各王朝都不願細講的秘辛。


    臨淄城大嗎?城外幾百裏山中就有大妖出沒,也隻是大盧國的一個郡城而已。大盧國大嗎?曾經版圖是現在的十幾倍的“大盧”如今隻是西京王朝的若幹朝貢屬國之一。身處歸棧洲東部、卻將自己國都取名為“望西”的西京王朝大嗎?隻是歸棧洲東部三朝十六國的一個王朝而已。


    這塊大陸如此之廣袤,廣袤到人類這一泱泱大族也無法完全掌控。大到足以萬千生靈,生息、繁衍,成族、建國。曾有擅推演的儒家聖人痛心疾首,即使這個世界再小一點,哪怕隻小一倍,以人族的發展勢頭,早就足夠站穩萬靈之長的位置。那個時候,就算仙法不普世、甚至最壞的狀況完全消亡,單憑山下凡俗的力量,人族大道,依然可期。


    李明藹的眼睛閃閃發光,這一一切的一切,已經不僅僅是向他講述了山上修行世界是什麽樣,而是彷如在一個自幼就有眼疾的人麵前,抽去了一層昏昏暗暗的障翳,看世界有新觀。


    雲頭好近。


    雲頭好遠。


    原來臨淄好小。原來我好小。


    殺手顧客還以當晚的客棧圍殺為例,給少年詳細講述了修行人的脈絡、流派。比如當晚看似人多,實際上真正需要自己注意的至始至終隻有幾人。養劍籃丫鬟宮娥,駕馭玉章的目盲儒生,操控陣法玉盤的落首少女。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即將成為卷簾人但暫時還是串珠子身份的操花婦人,與引雷、禦火的虯髯老漢。


    這其間單論根腳,其實屬年輕目盲儒生和操花婦人最為正統。一個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在這個儒、道相爭後儒家占據一洲氣數的歸棧洲,儒家子弟憑空就多了幾分戰力。操花的婦人,其實是百家之中的農家出身,又兼會幾手幻術,真真假假,在不懂行的人眼裏,尤其是在圍殺局中,也是個大麻煩。


    所幸雲頭下散修,從來不以出身正統與否論英雄。越是堅持自己所學要守本溯源的,或許早就死了。


    用顧客的話講,就是“都已經出息到混散修圈兒了,裝什麽清高?”


    “就像我,其實也是根腳正到不能再正的儒家門生,往上追溯,可是能捋到大聖人七十二弟子之一的梁權魚的。我說了嗎?”


    李明藹的眼裏寫滿了大大的驚奇。


    被養劍籃認主的馭劍丫鬟宮娥,和操控“絲線”陣法的女子陣師,則是對天賦要求極高,入門容易,進境極難。宮娥的師傅孟小冬,就是個功夫稀鬆平常,全靠怕死和小心眼積累到現在資曆的老混混。但偏偏山上,這種人最多,活得最好。


    至於那個看上去最唬人的虯髯老漢,則是最典型的江湖散修。可能都沒有正經的師徒傳承,所使用的禦火術屬於古老的喚神法,引雷又是用的道家扣宮法,與當時的嗬氣口訣完全不匹配。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或者其師承當初得到的功法就是殘缺不全,一路修行跌跌撞撞、拚湊成如今這個樣子。看似戰力極高,實際上是在熬耗身體氣血,自掘薪火,自斷長生。


    少年問:“他知道嗎?”


    “知道的。”


    少年又問:“他願意嗎?”


    “不願意又能如何。山下凡俗人通常能接觸到的那些下九流‘仙師’,之所以通常都跛足眚目,身體殘缺,就因為不得正法而已。大道開門,何其不易。”


    說到這裏,顧客意味深長的看少年一眼,“就像我今日隻是留給你一部功法,簡單領你入門。日後你再遇到關隘,則就是風險重重。但那時候你已經一隻腳踏進門,嚐到了甜頭,你真能及時止步、停止修行?哪怕你自己想停,但修行後就會有修行後的因果,有些事情會推著你必須往前走。那個時候,我的大道贈予,且不提冥冥中對我氣數的影響影響、就隻是對你,是福緣還是遺禍?”


    少年低頭,沉默不語。


    “所謂串珠子,更類似一個散修集合。有專門的教習師傅從山下尋找良才美玉,經過多年的灌輸、教授和考核後,再告訴這些孩子真相,經曆大考以後就是卷簾人最底層的串珠子。而串珠子要再經過多次接貨考核,積累人頭,才能稱為卷簾人。”


    “我就是最出色的第四代金牌卷簾人。”顧客晃蕩著腿說道。


    李明藹問:“那天晚上,我好像聽那個女孩子說,還有個挺厲害的人,還更討人喜歡。叫什麽海棠?”


    沉默半晌。


    顧客道:“你這人會不會聊天?”年輕人翻身迴屋,“今晚上不講了。”


    少年嘿嘿笑,也收拾桌上的碗筷。


    最近幾天都是顧客列出清單,李明藹奔走采買食材,然後顧客下廚。李明藹第一次知道,原來同樣是家常飯菜,可以做出這麽好的滋味。每次在院中用夕食,口中耳中,都是大快朵頤。


    已經迴屋了的白衣年輕人又閃了出來,恨鐵不成鋼的耐心教授:“我說我自己最好的卷簾人,你剛剛就應該誇我。你這直腦筋,萬一以後和人打交道,得錯過多少長輩緣和美人緣。”


    少年直起腰,道:“我知道呀。可是……”


    年輕人砰的一聲關上屋門。


    第二天迴家的路上,李明藹提著新采買的食材往家中走去。在大街上看到富水樓的馬車後麵小跑著的的阿慶。


    阿慶也看到李明藹,來不及說話,隔著人群遙遙招手,然後做了一個拇指指向自己胸口然後拍腦袋的動作。


    然後匆匆跑過。


    那個手勢是兩個人的暗號,意思是“我陳慶之會一直罩著你的。”


    李明藹站在原地好久,特別想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和他說一說。就像小時候那場大難發生後,兩個孩童坐在濕漉漉的土坡下麵,蓬頭垢麵。


    年長不了多少的那個孩子聽完對麵的哭訴,把懷裏的幹糧往他懷裏一遞。比了比自己,然後拍拍他的腦袋,然後說“我陳慶之會一直罩著你的。”


    還是孩子的少年認真點頭,眼中有一片湖,對麵的人,沒有說謊。


    迴到城西小院的時候,少年如同往常刻意從院外停了停,跳著高在心裏感受法術的神奇。


    隻是一牆之隔,看到、聽到的就完全是兩個模樣。不論推門進去後穿白衣的年輕人是在院中哪個位置,從低矮的院牆外看去,都是空蕩蕩的模樣。


    李明藹進院子,合上院門。喊著“菜買來了。”


    空蕩蕩的小院,似乎還打掃過。


    “顧先生?”


    少年推開屋門,餘暉隨之斜著掃進去,沒有人。


    “顧先生。”


    確認院中隻有自己,少年把手裏的菜籃放在地麵。


    轉過身蹲坐在門檻上,如悔如失,眼淚盈眶。


    ------


    富水樓和孫姓墨家行走的接洽已經有些日子。


    夫如宗總部山門焚香傳訊,墨家本門白姓,那位長者已經明確意見,確實打算迴彭城祖籍歸老,已經和墨家大宗祠提出了請辭。再細節的消息,限於外人身份,已經不能再打聽更多。


    於是連續好多日隻認認真真帶著孫姓客人遊山玩水的褚掌櫃,就可以認認真真談事情了。


    褚掌櫃的分寸拿捏得好,既不能趕得太緊,又不讓人覺得受冷落,隻是如招待友人一般隔三差五邀約。做生意嘛,就像燒粥,快不得,斷不得。孫姓客人也不急,褚掌櫃帶他看臨淄風月,那就隻談風月,而且每次發問、切典,都恰到好處。正如褚掌櫃和徐老司匱之前所言,這個孫先生,拋開現在生意未成必須謹慎提防的一層關係,隻論為人,做朋友倒是不錯的。


    幾次交流下來,褚掌櫃外出也已經會帶上阿慶一起。此前但凡青錢事,阿慶即使作為店裏的大夥計也從來不能插手。如今褚掌櫃也對其另眼相看,慢慢讓他以凡俗之身參與到山上事中來。


    那位右腿微跛的客人酒後誇讚阿慶一句“幼麟乳虎”之後,此後倒是不怎麽露痕跡,有幾句褒獎,但是不再多。


    夫如宗外門宋仁斢宋供奉依然每次跟在人群後麵,佝僂著身子,瘦瘦小小,很不起眼。


    直到今天褚掌櫃同孫先生一同賞玩過城外花山的碑刻,在半山腰湖邊的水榭歇息時,幾天來第一次提到存銀事。孫先生也恍然想起還有正經事一般,說今天恰好最後一批、也是數量最多的一批飛舟到渡口,一起去看一眼大家都安心。


    褚掌櫃的幾輛馬車駛向城東幾十裏外的停蟾渡。名字是渡口,實際上是在群山之中,而且占地幾十座山頭,可謂極大。


    臨淄地處山河要衝,能掌握這種大渡口的都是比較大的山上宗門,除了要維持調度來往飛舟起落、地麵貨運車輛進出,還要保障短期或長期停靠在此的船隊安全無虞。心力、人力都耗費無數,非規模和戰力都足夠的大宗門無以為繼。。


    墨家前幾批的飛舟,便是聽從調度,停落在了停蟾渡邊緣的一片山頭,單單隻是停靠這些時日,本身就要上交數額不菲的一批神仙錢。褚掌櫃故意消磨這麽長時間,也未嚐沒有借著這種小事考驗對方實力的意思。


    馬車還未進渡口,孫先生便讓車輛停在了陣法外麵。


    一行人站在山頭,看著遠處飛舟來來往往。孫先生指著天邊一大朵雲彩,道:“來了。”


    阿慶舉目望去,片刻後,有黑點從雲中破出,是一艘飛舟的尖首,一點點變大,然後是巨大墨家的徽記巨帆驀然顯露,好一會才露出一艘長艦的全貌來。烏黑色的舟身遠遠望去極其狹長,上麵有著繁複的銀色金屬紋飾。


    一艘之後又是一艘,源源不斷。為首的一艘顯然發現了孫姓行走,吹響了不知什麽動物的號角,響徹雲霄。


    席卷殘雲,引得地麵大風過境。


    孫姓行走拄著手杖,露出多日來難得的一點張揚姿態,道:“我們墨家,倒是不缺船。”


    阿慶站在大風中仰望著天空中劃過的一一艘艘巨大飛舟,就像從水底看著仰望頭頂一群巨大的銀色鱗片的魚。


    孫先生恢複平日裏謙遜平和的樣子,問:“接下來咱們談談落契?”然後伸伸頭轉向人群後麵的宋供奉:“您說是吧?”


    宋供奉佝僂著的身子舒展開,哈哈哈哈一陣幹笑。也就大大方方從仆從堆裏走出來。道:“孫先生,這就沒趣了不是?”


    ------


    臨淄城向南百餘裏的陶朱、神木兩城外。


    已經從城中多次搜尋無果的串珠子,在兩城之間的大山中,逡巡不去。帶頭的一個胖胖提籃婦人發了話,上頭已經越來越沒耐心,找不到人,個一個也別想迴。


    一棵大樹下,一個年輕人從樹蔭中緩緩走出。


    年輕人仰望著天空中劃過的一道道緩緩遊弋劍光,就像從水底看著仰望頭頂一群群飛來飛去的銀色的魚。


    年輕人笑得好開心。


    他說:“哎呦,輪到我咯。”


    (5500字,久等啦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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