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饅頭下肚,連讚:“饅頭做得好,好饅頭!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饅頭!以前俱吃的是又粗又黑的饅頭,便是酒樓裏也不曾吃過恁般精細的饅頭。”眾皆大笑,多有不信,絡腮胡阿鄺一口饅頭不及下咽,噴了一地。陸定舟吼:“行了,吃飯的時候好好吃,吃快一點,有事等會兒有的是時間聊!”


    看守所犯人吃飯須得利落,因為飯盒須自己刷,快慢先後,慢的人便易遭人白眼、受人催逼,飯麽沒消化、咽不下去,氣麽受了一大泡,極不好受。無如之何,飯菜送來時滾燙,緊趕慢趕,慢性子的總歸要燙得滿頭大汗、齜牙咧嘴,狼狽之極。所幸雲兒本就是吃得快的人,自不必憂。三下五除二,吃完刷完,大夥兒坐板靜持。


    小四川與雲兒混得廝熟了,便坐在他身側,時刻指點:譬如坐板須與前後左右人對齊而坐,雙腿盤平,背直目正,姿勢須得到位,雲雲。雲兒平素習武,盤腿趺坐係練氣時的不二法門,連佛家的甚麽結跏趺坐、半跏趺坐,也是說坐便坐,如家常便飯一般。他一坐定,眾人皆誇他坐如鍾,端正得緊。


    靜坐時間漫長難消,若非管教巡查,原可互相閑聊。小四川好奇心重,問東問西,雲兒少不得就便將自己來自民國的經曆相告,隱瞞自己會武及殺死洋人等緊要之處,多說些民國風儀。眾皆聽得心旌神搖,瞠目結舌,難以置信,說不得小四川更是一口一個“龜兒子”,驚噫不已。


    新收入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被監禁候詳,為防他們捏詞妄控,又逼其伏法,獄警嚴飭他們須得背誦監規到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小四川教雲兒從身上號衣口袋內取出監規紙,雲兒便從印有“0600”編號的藍色馬甲口袋裏果真摸出一張印滿字的a4紙,一讀之下,當即傻眼了。他本來認識字的,可這紙頭上的字似是而非,自己竟然一個也不識!


    “咦,這上頭的字怎的恁般古怪?我一個也不識!”雲兒脫口訝異。


    “你不是說你識字的嗎?別騙人!”小四川道。


    “真不認識了,見鬼了,你說這是監規,可這監獄的‘監’字怎的是這種筆畫?‘規’字偏旁的‘見’,應當是比劃更多的‘見’才對呐!邪門兒,邪了門啦!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匪夷所思!”


    坐在後排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恍然:“他不是說從民國來的嘛,簡體字怎生會識?他認的是民國版的繁體字!”頓了頓又道,“來,小朋友,我教你個乖,中國已經不再是北洋軍閥的天下,也不是蔣介石的天下……”於是大略地將蔣介石如何統一中國,日本人如何侵華,中國人如何抗日勝利,共產黨新中國如何奪權平天下,一直講到如今公元二〇一五年的近況,作了一次曆史課堂式的講解。


    一席話盡說到午飯,聽得雲兒抓耳撓腮、滿頭大汗。拉出箱子、吃晚飯,陸定舟把雲兒喚至後排,教他拿毛巾擦地板。雲兒早上那頓飯後,已看見過他們雙手鋪毛巾,趴地上推著擦地板的樣子。要領一學就會,毛巾在地板上從後往前一推,彷如老漢推車、老農犁地,一蹴而就。陸定舟連連誇:“這小子糊裏糊塗,幹活真不賴,很好!”


    雲兒略有得色道:“這活兒小意思,想我在九華山上,每天都得挑水劈柴,還得上山下山,手腳上磨出了泡、長滿了繭子,比這裏的日子辛苦多了!”


    飯後則再午睡一個時辰,雲兒所待這207監房是看守所裏的新犯監房,每天無分早晚,時刻都會有新的犯罪嫌疑人被抓進來關押於此。午睡罷才起身,警察來開鐵門,送進來一個蓬頭垢麵的人,身高體長,行為舉止卻顯得畏畏縮縮,手腳局促不安。


    陸定舟招他到後首談談,先一疊連聲兒喊冤,說是人枉捏虛詞,誣賴良人,激動起來,不禁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後來淌眼抹淚兒,庶連哭帶說是因組織賣淫罪給逮捕的,言語斷斷續續,神色呆頭呆腦,陸定舟問不上三句,便草草收場。傻大個兒抽抽噎噎迴到前排,不久呆呆出神,忽爾唉聲歎氣,捶頭抹臉;忽爾吃吃傻笑,淚痕宛然,瘋瘋癲癲。雲兒與之扳談兩句,覺得此人一副憨傻模樣,似人智未熟,典型的長大身子小孩腦。聽他陳述了一會兒案情,說著說著,傻大個兒忽然五官歪曲,張開大嘴、放開破喉嚨,嚎啕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哭得淚泗滂沱,臉上鼻涕眼淚汗水黏得一塌糊塗。


    雲兒心說這孩子倒是個傻天真,負罪感恁是強烈,自責的淚水倒也動人。正要好言解勸,門外人聲又起,警察又開門送來一個像蔫了的茄子一樣的怪人。


    這人雙目不睜,手摸著板鋪,倒頭便睡,須臾鼾聲比打雷還要響。眾犯隻得幹瞪眼咽唾沫,本擬展示對付新人的一套醞釀已久的狐假虎威式的手法,全做了白費,浪費了老大的心思。


    新犯甫來,陸定舟就要勒逼他們念報告詞:“報告警官,某犯,某番號,前來報到,請管教指示……”雲雲。眾犯聲色俱厲,在一旁配合陸定舟威嚇傻大個兒背書。被捕之人,孑然無依無靠,麵對兇相,自然心虛。大個兒名叫孟柱高,嚇得渾身打哆嗦,隻得乖乖跟著陸定舟念詞兒。一頭念,一頭還得老老實實舉起右手握拳於太陽穴畔,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隻不過淨是前念後忘。


    孟柱高本就呆笨,再受著驚嚇,莫大的壓力,自是前言不搭後語,十幾遍都不能把十來個字的報告詞講對。陸定舟火起就是一腳踹在他腿上,如此一來,孟柱高越發慌得語無倫次。陸定舟毫不容情,夾頭夾腦地亂打一泡,打得旁觀眾人見之,無不心驚膽寒,物傷其類。


    折騰了半天,鐵門上方牆壁上有塊黑色的板子,忽爾閃出光來,隨即一陣巨響,板子上顯現出許多畫麵。畫中人聲一起,人人耳聞目睹,如臨實境。雲兒嚇了一跳,大叫:“甚麽鬼?這是什麽?西洋鏡?皮影戲?哇……有人鑽進牆壁裏麵講話嗎?”隨他這般沒見識的大驚小怪,一房間的人全已有了心理準備。陸定舟打到一半,一推孟柱高,命令:“好,算你運氣好,快去鋪上坐好了,看電視啦!”


    小四川自然比劃著電視節目,給雲兒解說電視的掌故和電視機的功能以及諸般電視節目的品種類別,滔滔不絕,詳細得極矣,盡矣,蔑以複加矣!


    雲兒歎為觀止道:“沒想到啊,哇……嘖嘖嘖,科學技術那麽神乎其技,現代人真聰明,想得出這種玩法。我們那時候的人,可沒這玩意兒看呢!”


    看守所的電視機裏隻能播放一個頻道,給犯人消磨時間用,每天翻來覆去隻有這麽幾個節目,別人俱已看得厭倦,索然無味,不是昏昏欲睡、哈欠連連,便是唿朋引類,高談闊論。唯獨雲兒不怕貪多嚼不爛,看得是履舊如新、嘖嘖稱奇,到後來手舞足蹈,連喝響彩。即使監房寬曠之大,說不得人聲鼎沸,喧嚷迴蕩,震耳欲聾,他張雲也渾不受幹擾,沉迷於一飽眼癮、再飽耳福。


    他這般模樣,吸引了傻大個兒的注意,傷心垂淚的孟柱高竟然擋不住他看電視投入的模樣滑稽,破涕為笑,連說:“嗐,這世上竟還有比我傻的傻瓜,連電視機都不認得,真夠笨的!哈哈哈哈……”雲兒暗自撇嘴不哂孟柱高為人:“哼,你這廝不是善類,自責的傷心,來得快去得更快,煙消雲散,比打個噴嚏還快,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兩隻眼睛開大炮!”


    話說雲兒為電視節目所吸引,尚未過足癮,已告晚飯。甫一飯罷,警察又送進來一人。此人才剛一進門,腳下一絆,撲前跌倒,摔了個“狗啃泥”,室內外警察犯人一齊哈哈大笑。警察年輕,卻不忘虛問:“摔壞了沒有,要不要緊?”幾個嫌犯亦上去將之攙起,同聲慰問。此人點頭順目,連說無妨,揉一揉跌處,無甚大礙。


    雲兒一看其人生了張雷公嘴,戴一副玳瑁邊框眼鏡,頭發紮煞,猶如刺蝟,其形猥瑣,頗增滑稽之趣。警察安慰幾句便鎖門而去,陸定舟又和顏安慰他一番,乘著大夥兒晚飯後例行房內轉圈散步的機會,詢以來曆。這位猴兒般的“四隻眼”滔滔不絕,將案情說了一遍。


    原來他是個國家幹部兼企業總經理,家資巨萬,因非法侵占國家財產被捕,拘訊在禁,不煩律師,自行具呈訴辯,言辭湯湯;提證質訊時,他頭首昂揚,一副官腔像煞有介事,檢察官也顢頇搖頭,無可奈何。


    雲兒心道:“原來是個貪官兒。新中國抓貪腐的力度倒挺大,整治吏治的決心比民國政府要強。聽這廝說來,他所貪沒的財產金額不大,國家也沒拿著甚有力的證據,倒下了決心先將之拘禁入來,法網恢恢,豈容逃脫?”


    同是戴眼鏡、有些文化、懂點兒曆史的老薑聽他說得誇張離譜,言不由衷,不禁勸道:“就隻可惜了,您原本穿金戴銀,圍翠環燕、吃香喝辣的日子過慣了,目下此間粗茶淡飯、光身無依、呆對男人的苦逼日子,對您來講,那真叫作跌到地獄裏頭來嘍,可咋受得住恁的煎熬喲!”老薑說時撅撅唇、癟癟嘴,以示蔑意。


    猴兒男明知他吐揶揄之言,一時抹不開臉,尷尬地道:“我姓吳名恩,這位,不須‘您、您’相稱,叫我本名便了。”吳恩頓了一頓,搖頭晃腦、笑眯眯地說:“人生在世非常短暫,凡人一生多曆坎坷,勉強活個幾十歲,到頭來還是不免一死。就使僥幸活到百歲之壽,人自己也覺得生命眨眼一般就會過完,不經過、生命的時間人人都不夠用。再則,人短暫地活於世,還絕難太平——方方麵麵的環境和人為外在因素,都在拚命地逼使人們短時的生命須得折壽減命地度過!”吳恩鏡片兒之後的小眼睛目光所及,看到一張張癡呆懵懂的臉,知他們冷不防聞此道,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便不由自主地侃侃宣講之:“你們看哦,首先,壽數未知,人越盼長壽呢,身子骨不聽使喚,反而越難期活得長久。到頭來衰老壽終,不克永年。人在活著時所做的一切努力拚搏出來的成就、功名、錢財、物產、美色……零零總總,臨終了樣樣帶不去陰間,隻能選擇放棄,生前擁有得越多,放棄的就越多,越努力越白費得厲害。遺物傳給子女後代親朋,他們的結局也和本人一摸一樣,等到盡歸了黃土,白忙一場,成果甚麽也不剩,統統孝敬了別人家!”


    小四川和絡腮胡都哼了哼嗓子,有些站不住。餘人亦或多或少地唿吸變得粗重起來。畢竟人命隻有一次,一次性的生命再輝煌、再落魄,少不得所麵對的現實俱如斯的殘酷,怎能不令人膽顫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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