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龍叟向白少華舉起酒杯道:“師弟,有勞你教我這個傻徒兒,師兄敬你一杯。”白少華忙舉杯相碰道:“師兄見外了,雲兒這孩子資質挺好,我很喜歡。”言下一口飲幹,與師兄杯底相照,兩人相對開懷大笑。


    火龍叟張螭蟠抓起一隻雞腿,張口大嚼,漫不經心地問:“小主可否平安?”白少華放下杯箸,莊容道:“托師兄的福,大夥兒都安好,這幾年教主領著大夥兒北突南蕩,十蕩十決,打得陳炯明叫苦。中山先生已下定揮師北伐的決心,不日就將誓師揚纛,屆時大旗所向,甚麽奉張、直吳、張宗昌、劉湘、孫傳芳……統統難逃覆滅之厄。小弟此來,一是探望師兄安好,二是小主所托,請師兄出山。目下中山先生所創辦的黃埔軍校招兵買馬,好生興旺,天下有識之菁英聞風款附,大事可成……”


    張老一隻雞腿已吃下肚,手中雞骨不舍得丟,兀自放在口中咂吮。他伸出一隻油膩膩的手,搖一搖道:“行啦,老夫隨便一問,你就長篇大論,沒完沒了,罷了,就別白費唇舌啦。吃菜,吃菜。”


    雲兒少不經事,他天生臉皮厚、膽兒肥,逞口就問白少華:“師叔,您適才說的‘奉張’、‘直吳’都是些甚麽人?”白少華欣然耐心地說:“哦,雲兒,他們都是些大壞蛋軍閥。”說著興致勃勃地拾了一塊尖石頭,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指著圈內道:“這好比咱們中國。”他在圈的東北角劃了“奉張”兩字,說:“這兒是中國的東北,全叫一個姓張的軍閥盤踞了去,此地叫奉天,他的軍隊就叫奉係部隊,因爾簡稱他的勢力為‘奉張’,意即奉天姓張的。”


    白少華又在奉張二字之下,劃了“直吳”兩個大字,譬解道:“這一處在咱們的直隸地界,軍閥姓吳。”雲兒恍然道:“哦,原來如此。師叔,目下鏖兵打仗的,全都是軍閥的軍隊麽?我跟師傅下山,走到哪裏都是血淋滴答的屠戮場,想來軍閥都是些壞人,專會殺人放火。”


    白少華道:“軍閥傭兵自重,驕倨之下,自是侈然暴戾者多,為非作歹慣了。再者,擁兵者俘掠所得,才能擴充實力,若不然的話,天下列強如毛,那些兵少些、窮一些的小軍閥,惶惶自危,朝不保暮。為了適者生存,他們變本加厲地荼毒老百姓,遭人唾罵。是以咱們黑衣會想要救民於倒懸,務須消滅他們這些惡霸!當年我和你師父往來探查伺機暗訪,動淹旬日,好不容易查實中山先生之實情。我們銳誌匡扶,立誌推翻眾獠,為民息肩。”雲兒道:“中山先生是大大的好人。”


    白少華道:“你下山一趟,想已見識了洋人和軍閥殘忍乃爾,中山先生雖是政客,然較諸彼渠,毋乃霄壤。若中山不賢,群英烏肯追隨驥尾耶?”張螭蟠冷冷地道:“哼,中山先生為人是沒的說,但他手底下一大群人是一大群,稱他們做‘群英’,卻也不見得!”白少華笑道:“師兄所見也不錯,有道是‘林子大了,甚鳥都有’,龍魚混雜,良莠不齊,叛服麻常,實難避免。但小弟覺得,要成大業,容人乃器,人皆有短,瑕瑜互見,若是吹毛索瘢,嚴苛遴選,水清無魚,豈不令人齒冷?”


    張老笑道:“隨你們如何胡鬧,不幹我的事。成也好,敗也罷,這天下誰坐都一樣。”白少華知師兄成見太深,一時也勸不聽,不禁廢然長歎一聲,吃菜呷酒,不再多言。


    雲兒忽問:“師叔,你和師傅早前是不是做過甚驚天動地的大事呐?您說的黑衣會是不是一個很有勢力很有名的幫會?師傅從來不跟我們說說。”白少華停箸微笑答:“師兄不跟你們說,那是為你們好,小孩子家,有些事情不須知道,就越不知的好。”雲兒皺眉道:“就是越不明白,越想弄明白,否則就飯吃不下、覺睡不著。”


    白少華嗬嗬一笑,問火龍叟:“師兄,您看,要不要讓雲兒聽聽?”老人白眼一翻道:“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多戚少歡,說之無益,聽之有愧,講個屁,別說了!”白少華朝雲兒聳聳眉毛,意示無奈。


    吃罷早餐,白少華又給雲兒喂招,除去如廁喝水吃飯,餘時也不少歇,反複拆解“嘔心瀝血”的招式。直至鬥轉參橫,月光映彩,雲兒已將趙氏槍法學了個囫圇全乎兒。已而就寢,一宵易過。


    梅開二度,各表一枝。話說浙奉戰爭荼毒生靈,兵燹刀革所過之處,皖贛江浙,十室九空,田蘆赤地,命似草菅。但任你天下全淪落地獄,“狗肉軍閥”張宗昌大人還是僭侈無度,傾濟南府所有,搜刮民脂民膏,營造私宅。穿池為沼,疊石為岩,布置得曲徑通幽,亭台閣宇,園榭廊廡,形製風雅堪稱河北第一家,窮工靡費,世莫與倫!此豪宅一任張大人棲遲偃息,日日上演那鴛鴦戲浴圖,貽穢千秋。無獨有偶,他手底下的官佐也盡是些貢諛獻媚、導奸鬻淫的妖邪,群邪淫巧,沆瀣一氣,重苛捐課,盤剝為樂。山東將軍府笙歌遍地,喬鬆施蔭,蘿蔦皆榮,矯飾升平,更浪得江左如同煉獄,民不聊生。


    自開仗以來,未遑數月,魯軍敗報飛章如雨,堆積如山。孫傳芳君威熾煊,魯軍莫可禦擋,奉魯聯軍如枯似朽,就算猛如白俄歸化大軍也是屢戰屢敗,聞風而遁。張宗昌多日來吃的參苓補品、山珍海味、良饈美饌,全給怒火熔銷殆盡,是氣也氣飽了,索性發起了強脾氣,全不拿白俄官兵的性命當人命;電報文牘一概隨手拋撇,無心過問。狗肉軍閥日日征歌逐舞,聲色玩好,無乎不備。如此一來,他倒與下屬兩相同轍,鳲鳩均平。上下競相淫佚奢侈,張宗昌反倒自詡與眾僚友悌,孰知那班脅肩諂笑的寶貨明裏看似滿臉忠勤、銜結圖報,實則統是一幫篾片朋友,刻剝百姓,趨媚權要,無所不用其極,已在忙忙碌碌替張宗昌追薦“冥福”了。


    這日張大將軍別過朝歡暮樂、形影相依的粉頭,睡眼惺忪地上督府辦公,心頭縈滿美貌姐兒撒嬌弄癡時候的浪蕩之色,口中輕哼《十八摸》小調,屁顛兒屁顛兒地走進辦公室。先是他外宅的管家來稟告宅內上下供張措辦的細情,張督細細吩咐,盡善盡美;已而才讓參謀長入內奏事。


    參謀長善事拊循,頗得眾心;平素諸事練達,處置井井有條,不須老張操心。這日頭一個來點卯的就是他,老張不免心中一咯噔。果不其然,參謀長一開口就是個大大的噩耗:“大帥,施從濱兵敗遭擄,已被孫傳芳槍斃。”張宗昌嘴裏一支雪茄咬斷為兩爿,“啊”的叫了一聲,騰地跳起來,雙手踞案,愕惶交迸地道:“老施不是向稱無敵嘛,怎的也遭了毒手?他媽的,孫傳芳這王八犢子,打仗硬是要的!”


    參謀長見他目動言肆,殊無心肺,全不將老施的性命放在眼裏,彷如就如丟了一塊手帕般稀鬆,說話顢頇,無半點統帥的樣子,遂以假應假,敷衍道:“大帥料事如神,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屬下有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要稟告大帥。”張宗昌如釋重負,重新點燃雪茄,哈哈笑道:“快說,快說!”參謀長走上幾步,笑道:“孫中山已經死了。”張宗昌失望道:“呸,我還道是甚好消息呢,他這老東西春天就已翹辮子了,自秋經冬,他都已經死了大半年了,你還道是甚麽新聞?這不是胡說八道麽,奶奶的,你這狗東西在消遣老子嗎?”


    參謀長賠笑道:“大帥,小人還沒說完呐,這孫文死翹了,接替他位置的人,便是禿子蔣介石。此人素與孫傳芳不睦,他一上台,廣州的兵娃娃不日必將攻打孫軍的後路。”張宗昌霽容道:“嗯,這倒是件好事,可孫大炮這王八蛋已死了大半年,那賊禿子姓蔣的王八羔子,卻也不知何時發兵?”


    參謀長似智珠在握,奸笑道:“大帥放心,咱們隻需如此這般,定能攪得他孫蔣啟釁,咱們坐收漁利,自不在話下。”兩人密談衷曲,各自大笑而散。這參謀長先事取情,暗已遣臥底安插於蔣中正之側,其間用事,襄機而動,頗湊其效,眼看五省聯軍與國民革命軍勢在一戰。


    列位,有道是“好人命不長,壞人享千歲。”孫中山先生大節炳然,夙誌厘清中華吏政之宿弊,嘉謨奇計,針砭當世,嘔心瀝血。殊不料他享年不永,賚誌以終,舉國萬民齊悼;而張宗昌日逐聲色,虛斫身子,反倒鮮龍活跳,驕侈悍戾,怙勢作惡,貪冒肆淫,幹祿求榮,為民所齟齕。良人偏生天不假年,巨憨卻常自逍遙,誠不我欺。


    不上半月,張宗昌耽於享樂,好消息又送上門兒來。臨時政府派去緝捕殺害白俄歸化軍案犯的探子傳來信兒,說九華山上白少華下山迴京師;神龍叟閉關修煉,已絕食十數日,約會魯軍領兵攻打九華山,言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雲雲。張宗昌左擁右抱,兩隻肥手裏抓著姨太太的**,連唿痛快,便親自排兵布陣,在羅帳前就把兵給發了下去。


    詎料他興興頭頭軍令才吩咐下去,後一腳趕來的參謀長竟一把攔住,向司令耳語曰:“大帥,您糊塗啊,您到現下還搞不懂嗎?那九華山巨魁殺的係白俄,咱們已經去拿過一次了,也算盡了力,仁至義盡;若咱們再一力肩挑此案,巨細全經咱們的手去辦,得罪老百姓的事兒,等如由咱們一身全攬下來了。若事不成,洋人定死纏爛打,鉚上了咱們責怪,要挾索賄接踵便來,從此他們老毛子就可靠著大帥您吃喝不愁啦!攬這活兒,鬼子、老百姓咱們是兩頭受怨,吃力不討好。若事兒辦成了,人犯抓到了,洋人也不會記得咱們的好處。依屬下愚見,咱們按兵不動,將消息轉給白俄,就坦言咱們無能為力,把這燙‘山芋’推給歸化軍自行派人報仇,我們則坐山觀虎鬥,成則有成人之美;敗則無我軍之咎,豈不一當兩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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