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籃橋外國監獄中的囚禁生活,詬誶謠諑,囚徒與獄卒共襄挖空心思地扯是搬非;人與人齊調三惑四地嚼蛆互擾。其難堪之處,與“袋子”異空間的日子相頡頏,統是枯寂無著。江楓因先已有了切身之體會,看看張承德在獄中的情態,也替他、替自己叫屈,內心中深自發怵。


    雖然外國監獄裏有許多出格兒的危險活動,旁觀者看來,適趣解悶,飽覽了視覺上的刺激景象,但其間人禁於內,寒熱饑飽不便,日子過得煎熬苦悶,那是監獄和“袋子”世界的格局俱相通的。


    江楓心有餘悸,受夢境所感染,目下五內惴惴,可他更不曾料想得到,崔小紅暗地裏為情所困,也竟然一似陷於“袋子”之中,有如沈淪囹圄。


    崔小紅敵不過情之苦,最終出家當了姑子,這一份出人意料的驚訝與惋惜之情,在江楓心中,激起了感應,反將囚禁之苦悶經曆,極力烘托得在心中越發惶惑不安了。


    他心懷這麽一股子猶如陷身於囹圄的惘然思緒,跟夢境中的諸般人物相互抵牾、又互相印證,不知不覺地渲染出來一幅永不磨滅的圖騰。這唯心的圖騰烙於他的腦海深處,永銘不泯。


    他思緒萬千,大略如上所述,朦朧恍惚之間,眼前四下裏發光,如同玉石上的光澤,瑩潤如酥。


    他愣怔出神了片刻,身子又晃晃悠悠地驟然落入了一種四顧晦暝空蒙的空間。霧靄團團,江楓真覺得隻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從周圍隨便哪處一抓就捏出一把水來。


    條件反射神經弧這一下又告訴江楓,他還是沒有出夢,夢境卻又自調換了頻道也似地變化了。


    蘇北徐州城南銅山腳下,有一“阿嫂”飯鋪,夫妻老婆小店,男掌勺女攬客,因女做門麵男不露麵,是故飯鋪的招牌便叫“阿嫂”。


    這日晌午,來了一老一少兩位食客打尖,老的白發皓然,一身天青褂子,敝舊褪色;少年二十來歲年齒,板寸頭發,白褂、黑燈籠褲,生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老板娘歡顏相迎,老少倆揀了鋪中門口一副座頭麵對麵兒坐了,叫了兩碗青菜肉絲麵外加兩枚雞蛋。二人想是餓得狠了,埋頭隻顧狼吞虎咽,希裏唿嚕吃麵聲甚響。老板娘鑒貌辨色,看他倆不愛搭理人,神色間又冷峻漠然,拒人以千裏之外,她便也就很識趣,靜靜地站在一側,客來應付畢再迴來,也不走遠,隨時聽他倆吩咐。


    這老少爺們兒是這日晌午的頭一撥客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個腳夫,要了飯菜,坐在老少二人邊上一張板桌吃喝。時逢飯點,陸續來的客人越來越多,有趕路的行客、有山上山民、有過路的丘八,還有鐵路上的客人。飯鋪相去津浦路不遠,鐵道上的工人、乘務、旅客、軍兵,來者素常就多如過江之鯽,老板和老板娘早司空見慣,招唿起來稱名道姓,熟極而流。


    有常來相熟的客人,不免也來招唿、搭訕老板娘,老板娘姿容雖平平並不出色,但待人接物,言談舉止討喜,很招人親近。因之,來打尖的客人一迴生二迴熟,相見甚歡。


    時值仲夏,銅山上草木滴翠,鳥獸之聲,悠然遠傳,坐在山下飯鋪前的食客聞之,不禁豁然開朗、心神頓清。亂世兵燹,獨辟此景,樂悠忘憂哉。


    那頭一撥來的一老一小已將大碗的熱湯麵吃完,老人翹起二郎腿歇氣剔牙,少年從懷裏摸出碎錢付賬。老板娘聽少年招唿自己,伸手掠了掠雲鬢,滿麵含笑地走向他們桌畔,客客氣氣地道:“二位吃好啦?不急,不急,一共十塊錢,吃好啦!”


    正應接之間,忽聞北麵馬蹄聲隆隆而來,踐地之聲,綿密如鼓點,地麵抖顫不已,人喧馬嘶,將老板娘的語聲湮沒。少年塞了十塊錢到老板娘手裏,聽到喧聲,循聲望去,但見北來一團黃雲,遮天蔽日,人馬眾多。


    倏忽奔至飯鋪前,前簇後擁來了二十騎快馬,馬上乘者黃發碧眼,高鼻深目,全是白俄兵。這二十個白俄每人手上均有酒瓶,或橫執、或倒握,邊歌邊飲,招搖而至,已俱麵紅耳赤,酩酊大醉,醺醺酒氣刺鼻。他們雖七醉八暈,但騎術倒也精湛,馬兒跑得飛快,他們隻見歪斜,卻無一人墮馬,神情飛舞,笑貌揚輝。


    人聲馬沸之下,當先一乘高頭大馬上的俄兵轉眼衝至鋪子前,甩起馬鞭,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名腳夫沒來由地摟頭便抽。那腳夫一口麵沒咽下,不遑白俄兇蠻一至於斯——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著著實實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梁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沉重——腳夫轉眼給夾頭夾腦抽得頭破血流,滾倒在地,唿痛嚎叫,著地翻來滾去,鮮血撒得桌凳上淋淋漓漓。


    邊上眾人唿喝四起,後來的俄兵不由分說,馬鞭亂抽亂打,酒瓶猛砸,記記見血。俄國人本就生得雄壯,膂力奇大,又是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頃刻之間,便將鋪外三、四張板桌,連人帶碗盞,衝撞得東倒西歪、一塌糊塗。


    食客們猝不及防,有的給撞斷了肋骨、有的被馬踏斷了腿腳、有的四仰、有的八叉,滾倒了一地,哀嚎呻吟此起彼伏。老板娘也給撞飛出七、八丈,滾入長草中,不知死活。


    店內走堂的、做火工的全縮在廚下躲避不敢出,老板聞聲從後廚奔出,手上掂了把大勺子,驚喊:“這是咋的啦?”一名白俄嘎嘎長笑,長笑聲中馬鞭從半空唿的劈下,眼看就要將老板的頭打碎。老板看見鞭影,已來不及避開,雙腳猶如釘在地上,嚇得閉目待死。就在鞭梢將要觸及老板頭頂的瞬間,那白俄兵裂開的大嘴忽地張得更大,一對黃眼珠兒幾乎要彈了出來,錯愕之際,眼前一花,竟不見了老板的影子。其勢突如其來,他馬鞭收勢不及,“啪”的抽在自己坐騎的頭上,馬兒“噅噅”長嘶,一隻左眼中流出血來。馬兒左眼給打瞎,亂蹦亂跳,蹶蹄亂甩亂踏,往斜裏撞去,轟然踣倒在飯鋪之內,撞得木棚榅纂爛折、桌凳俱碎。


    白俄從馬鞍上被甩跌下來,俯伏在地,長聲慘嚎,厲颺脆響,卻怎的也爬不起來。其餘俄兵嘰裏咕嚕驚怒咆哮,東張西望,不知所以。眾目集注之下、青天睽睽,但見一個白衣少年怒目圓睜,橫抱著那飯鋪老板,兀立在鋪側。原來這少年竟身負武功,於千鈞一發之間,從俄人鞭下將老板搶下,救了他一命。


    老毛子們在中國逞兇已慣,駢脅之輩,向不拿中國人當人看待,雖未看清少年的身法,但也知是這少年在搗蛋。一十九騎圍攏上來,圍成一圈,將少年逼在垓心。一名胖大的大胡子白俄提韁控馬,躍眾而前,馬鞭往空虛劈幾下,橫眉怒目,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俄國話,少年一句不懂,傲然挺胸,也還以怒目,直視那大胖子。


    大胖子說了半天,如對牛彈琴,不禁著惱上來,轉頭對眾俄兵大聲說了幾句話,似是下達命令。一十八人瞬即一齊丟掉酒瓶,瓶碎酒濺的鏗然聲中,唰唰唰唰唰,他們紛自拔出馬刀,刀長刃窄,映日生輝。十八柄馬刀刀刃閃出道道電光,灼得人眼目為之一眩。


    少年心知眾獠勢將他亂刀斬為肉醬,不遑猶豫,大喝一聲,用力將手中人拋出,掠過眾俄兵頭頂。白俄兵猝然微微發怔,目光自然投向那懸空飛出的老板。少年乘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飛身縱上大胡子背後馬鞍,使一招“鐵鎖橫江”,伸臂橫掃大胡子後腰,想要推他下馬。


    詎料,這大胡子雖身大臃腫,但騎術精湛之極,身手矯捷,唿的一閃,一個“蹬裏藏身”,已鑽在馬腹之下,倏然翻至馬兒右側,一個肘錘,逕搗少年麵門。少年見他身法迅捷,因己臨敵經驗欠缺,不由得大驚失色,不及避開,鼻子上中了一記狠的,登即鼻血長流,一骨碌滾下馬背。他背脊才貼地,俄人便縱馬蹄紛紛往他身上踹去。“噅兒——噅兒——”眾馬齊嘶,一十八隻碗盞大的鐵蹄競落,少年百忙中向外一滾,一條黑色的馬腿如影隨形,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少年更無思索餘地,情知這一蹄隻要踹實了,立刻會送命,忙僂身一縮,尚未脫險;眼前忽爾白光電閃,刺目昏暈,臉上肌膚寒氣砭體,一十八柄利刃已然當頭劈落,破風銳響幾乎震聾雙耳!


    兔起鶻落之間,少年抱頭側滾,“懶驢打滾”,避開了一十七刀,終有一刀喀喇一聲斬在他肩上,刀勢沉重,入肉數寸,深及肩胛骨,刀口咬在骨頭上拔不出來,少年一滾三尺,俄兵手中把捏不住,那柄馬刀便留在了他肩上。


    少年眼前金星飛舞,來不及站起,十七騎又騰身圍攻而至。少年驚惶無比,不由大叫:“師傅,救我!師傅,救命呐!”馬蹄雜遝,踐踏著他的唿救聲;亂刀遮天,刀鋒織成一圈刀網,又有誰能來得及救這少年?在旁看見的人們,有的不忍再看,掩麵低首;有的痛哭流淚,哀其不幸;有的戟指大罵老毛子殘忍無道野獸不如;有的含忿欲撲,手伸腿麻,卻又猶疑逡巡……


    絕望的這一刻,莫說受侵犯的中國人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兒,即令殘刻歹毒若厲鬼的白俄行兇者,心頭亦狂跳,手心淌汗,殺人的一刻既刺激,也一般的叫人驚心動魄,懾人無兩。這一刻,白俄背後,飯鋪前五尺之處,一道人影一晃,跟著就是一道青色的電光,一閃而過,劃過天空。青天白日之下,閃光端的明亮,猶如黑夜裏的驚電般光華,青色的電光鑽入馬隊叢中,在每一騎白俄身畔一折而過,這道驚電在一眨眼間,便劃出一十九道鋸齒折邊,恍如許多“z”形的白光。


    那個滿頭滿臉鮮血的腳夫就跌坐在電光掠過的地方,他吃驚地發見,那“z”字電光畔,隱隱的有兩團火焰。火焰色作深藍,每抵一名白俄身上,藍火焰團便倏然消失,俄爾藍火複生於那雙蒼老的雙手,一睒眼藍色火焰生生滅滅閃了一十九下。這一幕隻在腳夫的瞳仁裏停留了一瞬,一顯即隱。他恍如在做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用手揉眼,急著再看,火焰電光已俱杳然,一十九乘白俄騎兵圍成的圈子外側,站著的正是那名先前在他桌旁吃麵的瘦小老者,青布衣褂,白須白發,龍鍾之相,垂垂老矣,卻好一副淵渟嶽峙、紋風不動的豪邁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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