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無光,夜色如墨暈紙上,四合攏來,德古拉仰望晚空,若幹個鍾頭以來,它慢慢地布滿小小的、靜止的、紛亂的雲絲,那上麵必定有風在行走,地上的人卻絲毫也感覺不到……不知不覺間,紀子修又已倏然迴來,口角邊鮮血殷然,顯已飽食過人血。德古拉側目瞪著他,雙目圓睜,一臉惘然,似有滿腹疑雲,搔首踟躕,彷如看到了天下最稀奇古怪的人一般,張口問道:“你沒事吧?怎的又迴來了?老子還正要去追你呢,你這便跑迴來,豈不是讓我白白浪費感情麽?”


    子修心下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口中卻道:“你既敬我一尺,我當敬你一丈相還,我知你放不過我,這便迴來嘍。”說是這般說,麵上高傲冷峭之色不改。德古拉聞言襟懷爽朗,意氣風發,桀桀笑說:“如此說來,你是死心塌地地跟著我了?”


    子修為救天下蒼生,委曲求全,強忍厭惡之情,聽他說出得寸進尺的話,便打蛇隨棍上道:“你要我跟著你,倒也不是不行,但我有兩個條件,你若不答允,那我便脫光衣衫,赤身裸體,等太陽出來。”德古拉心頭一震,冷冷道:“哼哼,你小子倒也聰明,吸血鬼怕陽光的秘密,竟然給你窺破,言辰中這小子真不成材,將底細露於你眼前,算我看走了眼。你既用你自己的性命為籌碼,明人不做暗事,老實說,我確實投鼠忌器,怕你自尋短見,嘎嘎……好吧,也罷,也罷,你就將條件說出來聽聽吧!”


    紀子修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正色道:“你須當立誓,第一,從今以後,自此刻起,絕不再殺一名中國人,更絕不可逼迫我吸食中國人,即令遇到會說中國話的洋人,也不可動他一根汗毛,若違此誓言,我立時便在太陽下曬死!”德古拉不假思索,斷然道:“好,老子答允你!”言下伸出手指,在指尖上咬了一口,將血撒向天空,依子修所言,重說了一遍,至後叫一句:“若違此誓,我德古拉也身罹日光灼燒之刑!”


    子修見他鄭重起誓,不似作偽,心下略寬,接口道:“第二,自此刻起,你再不可轉化旁人!”德古拉聞言緊皺其眉頭,沉吟不答腔,子修凜然道:“此時反悔,還來得及。”德古拉心下實是愛煞了子修的良才美質,他如此一個強顏舌辯之人,竟不敵子修之要挾,思前想後,猶來豫去,優柔寡斷,舉棋不定。想子修第二個條件簡直是令他從此絕後,不容他再繁衍吸血鬼,若一旦答允,從此吸血鬼的血脈,到子修這裏是徹底斷絕,永不再續。他知自己所下誓言乃最毒最鐵的太陽之咒,一旦答允下來,反悔起來,不須人動手,陽光徑直就會消滅了他這個萬年老魔。茲事體大,德古拉心如煎熬,進退維穀,隻覺這條件若自己答允,簡直是將自身投入縲絏之下,永無出頭之日。


    子修見他麵有難色,心下隱隱亦覺過分,但以蒼生性命為念,他也隻好硬起心腸,踐踏老魔之神筋而不動聲色。德古拉心頭如倒翻了五味瓶,諸般思緒紛至遝來,子修靜候其答複,隻過了不到半個鍾頭,已如苦熬了十年之久,他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亟盼德古拉鬆口答允,便從此高枕無憂,人類便有所依憑了。德古拉猶豫半晌,不甚放心地問道:“若我答允你,從此刻起,我言出法隨,你一體依從麽?”子修打定主意要他就範,緊接口道:“赴湯蹈火,生死不渝!”


    德古拉聽他說得毫不猶豫,斬釘截鐵,一拍大腿,心頭一熱,逞口道:“好!我德古拉起誓,自今而後,自此刻起,再也不轉化人類為吸血鬼了,若違此誓,天打雷劈,五雷轟頂,遭日光灼燒而無悔。”一頭說一頭如法咬破指尖,向天灑血。子修心下已定,咬一咬牙,單膝下跪,朝德古拉臣服道:“屬下紀子修從今而後,惟德古拉公爵大人馬首是瞻,赴危蹈險,以附驥末,得大人不棄,則永世不渝。”德古拉心下本還有些隱隱不放心,聽他這般說,再無所縈懷,哈哈大笑,伸手扶起了子修,拍拍他肩膀,樂道:“好,好,好極了!”


    老魔襟懷爽朗,意氣風發,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穀,一邊戲耍,一邊迴頭笑嘻嘻地問:“你飛迴北平,誰倒了大黴,成了你的美食,供汝饕餮?”紀子修聽他問得詼諧,見雲氣蒙蒙之中,老魔舉止直似為老不尊,不禁笑答:“北平城內到處是日本人,我隨意吸食了一個,不知名姓,便是相貌也已忘記了,嗬嗬……”列位須知,日寇吞下東北熱河未久,貪得無厭蛇吞象,得隴望蜀,弭兵不上二載,已急不及待,假演習之幌子,偷襲永定河畔盧溝橋、宛平城,史稱“七?七盧溝橋事變”。不旬月間,日寇已連克北平、天津,兵鋒所指,席卷華北。由之紀子修迴到北平,時值隆冬,滿目皆日人行走,到處是鹿角鐵絲網,家園淪喪,同胞淒愴,他惱恨上來,隨手抓了個日本人吸幹精血,自不在話下。


    德古拉頭一迴見他展顏而笑,滿意地點點頭,突發奇想地問:“嘻嘻……日本人、中國人和歐西白人,這三種人類的精血你都已嚐過了,依你看來,哪種人的精血更美味?嘖嘖嘖……”紀子修心下本要說:“日本人細皮嫩肉,自是日本人的精血頂頂美味!”但轉念一想:“德古拉這廝莫因我一言而賴在東亞不走了,豈不壞事?就使我在側看著,他隻吃日本人,但中國地大,萬一有所疏漏,他偷吃中國人,也是易如反掌。言而總之,總而言之,須得絕了他逗留之念。”他心念電轉,也隻瞬間,忙答道:“不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看似細皮嫩肉,可他們先天羸弱,又吃得粗糙,營養不良,不似白種洋人,筋強體健,精血醇厚適口,當係佳品。”


    老魔聽他講得有理,頷首道:“嗯,如此說來,咱們西行之議,殊足可慰。嘎嘎……今後你再品品黑種人的血,他們的體格向稱舉世無雙,強健體魄之下精血想必更優於白種人,但不知你對之口感適口如何?老子嚐來,倒也迴味無窮。”子修敷衍道:“等嚐過再說吧。”


    說話之間,遠方黑蒙蒙的天際,驀然一道光亮閃現,已是破曉,德古拉揚聲道:“咱們迴頭去將中國百家的武功秘籍物歸原主,然後便迴歐陸,從此絕足中國,你這可放心了吧。”子修肅然起敬道:“主人言出必踐,一言九鼎,晚生唐突鹵莽,先前對主人禮數有虧,還請主人海涵。”


    德古拉聽得心下舒服受用,摸著下巴胡須,怡然自得,意味深長地說:“實不相瞞,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刻意招攬你相助我一臂之力,無非是為了到全世界去尋找人類永生的法門,其間須得人手,自行方便。我想試試,在上帝詛咒了人類五千年之後,我能否替人類尋找到永生的法門。此事雖非子虛烏有,畢竟從無人研究、涉獵過,純屬渺茫,抑或人類終無法永生,而我到頭來隻能以別樣的生命方式來代替人類的永生,也未可知。言而總之,總而言之,到底最終末了,人類是否實現恢複永生的能力,解脫上帝咒縛了千萬年的苦行,還是我們苟且以別樣的生命形態來代替人類原本的永生能力?我的夢想能否實現?今後你便可拭目以待嘍,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語聲未落,德古拉揚聲狂笑,晃身躥起,身形已隱沒在黯黯的天幕裏,而一疊連聲的刺耳笑聲,密如聯珠,連而成線,恍如天地間一條長鞭,鞭笞蒼穹,經久不歇。


    紀子修充耳不聞,仰頭朝西遙望,那掛在山邊的雲是多麽卑鄙、多麽的幸災樂禍啊!它們就這般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淪落萬劫不複之境呐,甚麽永生不永生,甚麽詛咒不詛咒,他紀子修與世永訣才是真格的……


    單調的夜光是恁般虛假,他心中暗道:“前程往事,將來之抱負,我腦海中想到的一切,徹底變成了愚蠢的索然無味啦……永別了,人世……”征程茫茫,他鄭重地再折轉來往東遠眺,故鄉情深,心道:“自此之後,我再難迴頭,此生為人,已是到頭,爹爹媽媽勿念不孝子,請自珍重……”


    悲從中來,親情潮湧,他忍不住朝東方跪下,咚咚磕了八個響頭,每磕一下,天地仿佛就大大地抖顫一番。他磕罷了站起身來,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綿密洪亮,聲波遠遠傳了出去,隻震得峽穀鳴響,聲勢直如千軍萬馬在峽穀間奔突一般。他依依不舍,兀自貪婪地往東方一瞥,虎目含淚,兩行血淚順麵頰流下,算是與往昔人生訣別,少停,身影一晃,竄入太虛,冥冥而逝,灑淚而別。


    江楓看過了才喟然長歎,曉得了紀子修變吸血鬼的經曆是恁地痛苦。他也知道了摩唿羅迦毒液是取自於一條通天巨蟒體內,不由得心歎造物之奇。他暗自多愁善感,殊不知,身周景象又如舞台換布景一樣,倏然變化。


    這趟變化似曾相識:他晃晃悠悠地驟然落入了一種四顧晦暝空蒙的空間。霧靄團團,江楓真覺得隻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從周圍隨便哪處一抓就捏出一把水來。


    他明顯地發覺夢中的場景切換與在“袋子”異空間內觀看記憶鏈畫麵更替之間的氣氛,略有差異:在脫離了“袋子”世界,他自己夢中的故事銜接方式,更加具有騰雲駕霧的迷離之態。比較之下,舞台上的聚光燈、追光燈效應少了,故事對於他眼部的感官刺激、高亮度小了,而親身體驗度增加了。


    這一迴,他學了乖,知道自己還沒到出夢的時候,果不其然,他又迴到了先前已熟悉的上海裏弄之內,便是孫承誌一家住的所在。讀者該當記得,孫承誌正陷入家庭紛爭之中,七姑八婆式的吵架、扭打、撕咬,正如火如荼地演繹。


    孫承誌氣得發昏,本想跟張承德一齊出去,如此一來,勸架平亂已叫他焦頭爛額,隻索罷了。張承德換了平民服色,出門穿街過巷,往先前約定的滬西中國軍隊歸隊處行去。轉過昌平路,肩上忽給人拍了一掌,承德倏乎沉肩挫步,右掌立在胸前,左掌往背後推去,掌力才發,驀聽背後一少女鶯鶯聲嬌叫:“啊喲!”他驚詫之下,忙收掌力。他這掌不明敵情而發,已使出七成功力,裂石破碑,若是他未喝紀子修血之前,這一掌力道沉猛,已到半途,絕難收轉,此刻已脫胎換骨,收發隨心,幸不誤傷。他轉身便見一少女摔倒在地,麵上已全無血色,一對小眼睛睜得圓圓的,兩個眼珠骨溜溜轉動,盯著承德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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