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孫、張兩人或以步槍狙殺、或暗器偷襲,神不知鬼不覺,幹掉了七、八十名穿馬靴、披綬帶、掛指揮刀的日本軍官,就在那升起黑霧,以及沿著地平線最先出現熠熠閃耀的紅光之處。


    流彈炮火無眼,飛機投擲炸彈極盡兇殘,一枚枚黑乎乎的炸彈象羊拉屎般呈螺旋形下墮,巨響隆隆,數不清的炸彈落地升起一股股插天般的塵柱,炸響之處瞬即彌漫湮沒於火海之中。驍將羅卓英麾下這第十八路軍二萬之眾,幾乎死光,全報銷在爆炸的巨浪、火海之內。


    一枚枚炸彈落在七層高樓頂上,所有的窗戶驀然都從裏麵亮起來。那些龐大的建築物象一個個羊皮口袋似的膨脹起來,繼而一聲可怕的巨響,從上到下裂開許多道巨縫,樓房轟然坍塌,掀起一股股黴臭的黑泥。而燃燒彈肆虐過的地方,馬路瀝青全燒光了,廣場和林蔭道的樹木都若點著了的火把,燃起熊熊的火焰,烤得地麵通紅通紅。樓房正麵的牆還孤零零地立在鬆軟的黑土裏,嫋嫋冒著白煙,牆後麵到處都有破裂的自來水管噴泉似的濺水。窗戶張著大口,一個個黑窟窿就像髑髏沒有皮肉的臉上剩下的眼眶洞……


    四輛坦克開來,將地上的死屍碾成肉漿,發出的響聲伴著坦克隆隆的車響,叫人聽得難受。坦克幾乎衝到了中國守軍的眼麵前,張承德隻一顆炸彈就準準地丟入了一輛坦克的履帶蓋板下,炸毀了它的一條履帶。履帶散開發出錚然鐵器響聲,響聲之中,孫承誌踏著聲音的脊背,躥上它的炮塔,掀開頂蓋,塞入炸藥,瞬即將之炸得有如紅葫蘆,裏麵三個鬼子隻出來一個,也轉眼不支而僵斃。


    第二輛也被中國的戰士炸毀了,第三輛扭頭就跑,其實是個圈套——它來的時候是倒開的,於是乎它順勢就朝跟在後麵的中國兵射擊,我軍冷不防給打懵了,壞了二十多個好漢子。坦克的火炮也同時狂吼起來,打出接連不斷的爆炸,各方在起火。一個汗水迷住了眼的黃毛小鬼頭士兵正使勁揉眼,立時便給炸成了兩截兒,下半身霎時粉碎,上半截兒頭、手不全,高高飛起,掛在了半塌的高壓線上,曳曳飄風……


    子彈夾著刺耳的銳響,從西麵八方射來,亂糟糟的,最後一輛坦克也不知是給誰炸掉的,但花了好半天,終於還是搞掉了。一顆子彈才打中一名壯漢的臉,他的臉就已飛走了四分之三。須臾,緊貼在後的張承德一隻左耳給炮彈炸飛,半邊麵頰燒毀,給抬去後方醫院救治,匆匆上藥裹纏了紗布,一旦清醒,他又反身掙紮著迴到陣地,殺鬼更兇、更賣力。而孫承誌確乎是一員福將,數日惡戰,戰場等如煉獄,彈雨如織、火光滿地,他卻完好無損,雖滿臉墨黑,血汙滿身,但全是日寇的血所染。


    眼看十八路軍岌岌可危,天幸宋希濂、王敬久所部與寶山駐軍堅守陣地,牽掣日軍兵力,日軍無以為繼,羅卓英方得喘息。殊不料日軍未幾益兵轉攻寶山,寶山守將姚子青嬰城死守,孤城百計苦撐,連敗日寇大軍曆十多日之久,彈盡糧絕。日寇飛機濫炸,艦炮狂轟,步兵如潮,卻是如蜻蜓撼石柱,拋屍萬餘而不克。及至姚子青所部五百人悉數戰死,日寇尚不敢攻城,麇集艦炮、飛機,將空城炸爛,盡毀城垣,再看不到有活人、障礙物,方才敢遣兵探路。此一仗日軍雖陷寶山,卻隻得了座廢墟,而日人損折過半,代價靡費高昂,其再行益兵,費時連旬,羅店之戰,難進尺寸之地。而其餘諸處日軍悉遭痛擊,連戰連北,各據一地,困於重圍,心喪膽落,苟延殘喘。


    蔣介石不惜血本,日本添一兵,他就增一營,總不叫在人數上輸了氣勢,連番增兵,中國駐軍麇集七十萬之眾。兩造百萬人混戰於上海彈丸之地,陣線犬牙交錯,反複拉鋸爭奪每一寸土地。日本飛機遮天蔽日,炮聲日夜隆隆不絕,火光燭天;中國守軍的高射炮忙架還迎,兩國的流彈不停地飛來飛去,尖溜溜長叫“吱喲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吱喲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人們的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了一條一條,在暑熱的熏風中簌簌飄動。


    中國人不惜性命,苦苦鏖戰,雙方損失齊皆日以千計。日軍悍惡,困獸猶鬥,殺紅了眼,死戰不退,陣前陳屍無數,日曬雨淋,腐敗潰爛,惡臭熏天,疫病叢生。人間煉獄不過如此,戰場殘酷,筆者難描繪之萬一,列位意會。


    話說這日連旬的大雨才停,雨後飛機倏乎便來,英英地在天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一圈迴來,“孜孜……”痛楚的噪音,像煞牙醫的螺旋電鑽,磨得牙齒癢癢,直挫進了靈魂的深處。鬼子飛機飛了一整天,艦炮不間斷轟了六個時辰,屋頂上的瓦有一多半沒有了。捱至二更,方才消停,頭頂上不住有泥水墜下,滴滴答答,弄得戰士們渾身又膩又黏,好生難受。


    下了好幾天大雨,戰壕裏已成泥河,漫到了胸口處深。中國守軍千方百計想擺脫泥水之困,先往土上倒汽油,點火把泥濘燒燒幹,結末泥巴雖烤幹了,但走在上麵卻燙腳,燙得人腳底板上全是泡,隻得作罷。豈知泥漿不斷湧入壕溝,孫承誌趴在壕溝裏靜候了半個時辰,不見日軍再來,方籲了口長氣,爬出深溝,摸香煙抽。


    硝煙散盡,硝磺之臭尚濃,嗆得承誌連連咳嗽,遙遙能隱約望見海上,處處冒煙,水濺起老高。大戰艦噴射出的排排火光,轉瞬將炮彈撒來,從他的頭上飛過,發出古怪的隆隆聲,賽如吹管樂深沉的聲音。張承德則趴在溝壁上,似昏似醒地唿唿喘息。原來連日苦戰,他舊傷未痊,新傷早添,腹部中彈,鮮紅的血汩汩流淌得到處都是血跡;臉上創口亦來不及換藥,已自潰爛,紗布烏黑,發出陣陣腐臭;氣管上也給彈片劃破了一個小洞。他渾身發燒,神智時清時迷。孫承誌見狀,唿地跳迴壕溝,連日大雨,又經炸彈炸得鬆軟,地上到處是爛泥。承誌一腳踏入爛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


    他一步一挨,至承德身畔,皺眉道:“你的傷口都爛得發臭了,須當去找醫生醫治,走,我背你去!”張承德大餅臉上汗出如漿,迷迷糊糊之間,兀自推拒,喃喃道:“殺鬼子,殺鬼子!”孫承誌不由他多言,將之負在背上,提氣一躍,跳出深溝,朝醫棧飛奔而去。


    其時中秋之期,月色澄明,清光瀉地,地上一片焦黑,到處汩汩冒起白煙。孫承誌東張西望,閃縮而行,讓開橫衝直撞的擔架隊或散兵遊勇。經過一個很大的炸彈坑,瞥見一個老兵掉進積滿汙水的坑裏,他哼哼唧唧、拖泥帶水地爬上來的時候,鋼盔上盡是水蛭,他還撈上來一條嚇傻了的大魚……


    穿過亂墟鬧市,走過一段青石板大路,來至一處石牆,石牆齊皆由四、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石牆本是一間石屋,原堆放木材,三麵牆壁已給炸壞,餘下一段殘垣,隔著一張鋪著白色褥子的板床。十八路軍醫隊就草草在此搭棚救治傷員,孫承誌鼻端一股股藥水味,聞著發嘔,忙屏氣凝息,耳畔忽有一女子聲音鶯鶯嚦嚦道:“快,把他放在這邊,喂,說你呢!”承誌覺得臂膀給人抓了一把,轉頭過來,兩眼前一對剪水雙瞳,又大又圓。


    兩人湊得太近,孫承誌隻看到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忙退後一步,見是一個花俊年華的護士。孫承誌忙將張承德扶臥在護士手指的一張草席上,旁邊順石牆一溜兒躺滿了傷員,有的斷臂折足,有的腦裂肚破,放眼望去,張承德的傷與之相較,隻能算是輕微傷。孫承誌暗道:“怪道這小子死活不肯來換藥,若是我也會不好意思的。”正胡思亂想之間,那護士朝一人道:“你給他換藥,知道紗布怎的包紮吧?好,快點!換完了藥,再給那個人的小腿脛骨綁上夾板,記得要綁緊!快快快,打麻醉劑……甚麽?沒啦?我去找找!”傷患太多,醫療隊人手奇缺,一人當三、四人使喚還嫌不夠,這大眼睛護士算是老人,替醫生主持場麵,忙得團團轉。


    一名女學生打扮的少女嬌怯怯的走到張承德麵前,蹲下身來,手裏握著把剪刀,想要剪開他頭上的繃帶,握剪子的手抖抖索索不敢遽下手。孫承誌一看便知她是個生手,忙一把奪過剪刀,手如遊魚,倏地剪開,輕輕將血凝粘連的繃帶揭開。女學生愣愣地看得呆了,那大眼護士忽地經過,一看承德傷口便頓足道:“啊呀,這傷口爛得……太遲啦,這邊抗生素早用完了,他這傷口挨不了多久了……”來不及把話說完,那護士又跑到一邊忙去了。孫承誌給她一說,嚇得也沒了主意,與女學生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惘然不知所措。


    愣怔之間,那大眼護士又奔過,一拍女學生肩膀道:“別愣著,快弄下一個!”話聲未落,人已跑遠,連一眼也不再看張承德。孫承誌急道:“喂!哪裏有抗生素?”護士聲音遠遠傳來:“日本人有!”孫承誌哭笑不得,虎目含淚,淚水在眼眶裏打了個轉,倏然順嘴角流下,一跤坐倒。


    人來人往,腳步雜遝,傷重者無數,無人來問津張承德之死活,孫承誌哭了一會兒,跑去問醫療棚後的童子軍處討了一卷紗布,到炸斷的自來水管處接了一盆子清水,端迴來將承德頭部、頸部、腹部三處傷口逐一洗濯了一遍,將黑衣會秘製的金瘡藥撒在腐爛發白的創口之上。金瘡藥配製不易,承誌將一瓶盡倒了下去,他心道:“既無對症之藥,死馬當活馬醫,僥幸好轉,也未可知。”撒光藥粉,將紗布纏得嚴絲合縫,方才長長吐了口氣,如此細功夫,實比打仗還辛苦,承誌已然累得滿頭大汗。


    功夫不負有心人,敷藥之後,張承德呻吟漸止,痛苦之色減緩,庶幾便沉沉睡著了。孫承誌這才鬆了口氣,背倚斷垣,遊目四顧,來來往往,人們痛苦掙紮,呻吟嚎叫,有的腦裂肚破,有的斷臂缺腿,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的扛抬擔架,有的救死扶傷……場上口音天南地北,似乎已然匯集了全國十八省的人於一堂,亂嚷嚷看得人頭暈,他見那兩、三個軍醫和護士亦忙得滿身血跡,蓬頭垢麵,衣衫不整,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看著看著,眼皮沉重,悠悠竟自睡著了。日軍火力猛惡,爆炸聲隆隆,地麵抖顫不止,兩人連日惡戰目不交睫,此刻任你響聲動靜再大十倍,也難撩走瞌睡蟲的魔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袋中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炎龍子張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炎龍子張擎並收藏袋中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