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觀者替畫麵中的人物揪心,手心捏汗不說,眼中又現驚人詭異的景象:刀勞鬼阿幸的兩隻巨鐮手臂本就生得詭異巨碩,此時變得像兩支飛機的機翼,他的手肘也變得異乎尋常的巨大、粗壯,肘尖還生出粗大、尖利的硬角。其跂角及皮膚之上,紋理粗糙而交錯,臘如老蔓盤根,看來醜拙而鄙陋,令人毛骨悚然。島外所有人俱頃見異變,變異之下,他們行動不暢,悉成了跂行、喙息、蠕動之物類矣。


    天幸島上的生靈不見變化,古德娜又告誡人們:“看來咱們的結界確克製住了魔界的魔毒,藏在防護罩之內,可免受變異之害,大家相互照看,千萬別掉出結界!”島外海上的中國戰艦、航母、船隻、飛機、大炮、運輸戰車……所有無生命的兵器、運輸工具竟然也一體變異了。


    但見航母的甲板延展開來,寬廣如大陸,甲板上倏乎又增長出六門主艦炮、一百三十門快速機關炮、十八架導彈發射架……,恍如憑空變戲法變出來的。甲板上的飛機也變大了,機翼之上長出許多鋸齒狀的尖角,翼下掛的空對地、空對空導彈也變粗變長、犄角崢嶸。諸戰艦也起始變化不休,不是火炮增多、口徑增大,就是數量裂變,增多無限。艦上魚雷、導彈也變得棱棱角角,巨碩之態愈演愈烈。


    檮杌夜眼殊是明亮,還第一個透過海水看到海中遊弋、護衛著航母編隊的十五艘柴電潛水艇及四艘核潛艇也從海中自行升空,黑色的鋼殼長出密密麻麻的鋼刺,遍布通體,甚且鋼刺不斷增多,多到後來,幾乎沒地方長了,鋼刺就在鋼刺之上再行延伸猛長。潛艇異變得比之海麵艦隻,略顯單調,至後猶如一十九個龐然巨碩的海膽、海參,浮升空際。


    血肉之軀異變起來,非但外形突變,而且體內骨骼也無止無休地裂變,神經撕扯,斷而又續,續而再斷。有的變異者唇齶裂,嘴唇分四、五瓣扯裂,潠血漫天,染紅大海。有的則全前腦畸形,頭腫大如鍾;有的腦脊膜變硬,硬逾石頭,竟其頂破顱骨,膨出頭外,腦漿猶如蛆蟲,扭曲蜿蜒隨血漿亂濺亂射;還有的雙目之中忽而消失了一目,似頭顱異變將一隻眼睛擠出了臉盤,隻剩下一隻獨目,賽如獨眼畸形兒。有的則由人體驀地變為人魚體態,其變化詭異之極,簡直是異想天開……


    變異體受著體表和體內雙重的痛苦煎熬,悉數痛不欲生。戰艦早受劇變之力,船體都在海中打轉,轉著轉著,船底紛紛脫離了海麵,冉冉升上了空中。艦上的中國海軍莫說裂變之苦,就是艦船旋轉,也轉得離魂出竅了,連眼前的東西也看不清。天地一片混亂,不提防刀勞鬼阿幸忍痛飛馳,乘隙向常蘭撲了上去,一下子便將常蘭抱住。他抱著常蘭飛身從旋轉的戰艦縱起,在千鈞一發之際,飛離了飄起空中的驅逐艦,逕朝島上跳來。


    異變無時無刻、不休不止,阿幸飛縱得疾如飛車、似高鐵、賽過飛機,每跳過一塊礁石,常蘭便多生出一隻角,或手臂、頭、臉上多爛出一些傷口來。阿幸自己身子也是異變迭出,無止無歇。他身上的骨頭每一塊都已斷折了又長、拗斷了又生地折過來拗過去了幾百遍了,原先渾身長滿的密密麻麻、粗硬逾龜殼的老繭子也一塊一塊地從中脹裂,皮下的肌肉組織從皸裂的老繭之中翻出來,血泚流不止,滴答淋漓,阿幸周身為之染赤。


    常蘭意識恍惚,身上隻覺得五內移位,體內火燙難熬,骨骼又是劇痛,格格作響,其皮膚自行灼傷,痛苦更非人所堪抵受。饒是如此,她神明之中一線尚存,其雙目未紅,清澈如故,聽到阿幸痛苦而粗重難喘的唿吸,伴著骨骼斷裂,發出悶悶的脆響,嚇得渾身觳觫亂抖。


    水族上天之後,陸續又墮下,掉在陸地之上,屍骸相積,多如牛毛,堆得漫世界都是屍培塿。紛墜的海族,有的落在無量結界之上,被梵文金光障壁所阻,掉不下地。原來異變者已染魔王之毒,魔毒凝於受害者的五髒六腑之內,遇著防護壁,便由之擋格在外,不得而入。


    落在無量結界壁障之上的水族依舊不停地裂變,苦受魔毒之摧殘。有的海魚細小,隻有手指粗細,不上數分鍾,就已長得跟頭恐龍似的,既巨大又猙獰可怖!刀勞鬼阿幸飛躍之際,一顆無眼的腦袋已裂變得大如笆鬥了,頭皮之上浮出無數網狀的血管,血管全已呈黑色,隨血液流動而別別跳動,仿佛頭上罩了個大大的網兜。阿幸毫不介意,咬破了嘴唇,保持一線清明,一心隻念著逃迴島去,逃迴到大家的身邊。他如乳燕歸林般跳到了島上,卻也被無量結界的壁障所阻,他跟常蘭便滾倒在金光壁上。常蘭全身已幾無完好的皮膚了,骨節與骨節之間已全都浮腫得越來越大,人已難以站立起來。


    她的視線透過半透明的壁障,穿過五衢的樹杪,婆娑之間,隱約竟看到了弓影飛的影子,那日思夜想、小小的心頭肉。她中心嚇了一跳,心想:“小飛在這兒?啊呀,若是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副鬼樣子,遮沒嚇到了他!”她的視力已有些模糊,卻勉力還看得見數百米之下,兒子昏迷未醒,躺在一個金發男孩的懷內。常蘭又自擔憂兒子的安危,睜大了眼極力想看清兒子的處境。她已跟兒子分別了長達五十餘日,這是她生下兒子之後,分別得時間最最久的一次。她預感這次重逢將是她與兒子訣別之日,內心之悲喜交集,非我們外人所能盡知了。母愛,此時此刻,輪到了此種境地,母愛是如此的急迫和無奈。


    古德娜知化不可代,時不可違,催小虎將小飛弄醒。小虎又是搖晃,又是掐“人中”,全然沒用。小蘇拿葫蘆瓢去舀了一瓢冷水,朝小飛頭上淋下去,小飛才醒轉過來。他一醒轉來,便大叫:“爸爸,媽媽,奶奶!”卻見自己被小虎抱著,一齊濕淋淋的,眾妖圍繞著他倆,許多雙眼睛關切地盯著自己。他忙潛心偷聽眾人的心聲,聽到大家都各想各的,但大多都在替他失去親人而感到難過。他這才知道父親昏迷之後,跟祖母一樣飲彈而逝,母親則染上了魔毒,身體異變,行將不保,等等細情,聽得他情難自已。


    古德娜走近來,溫言說:“小飛,你還好吧?節哀順變,魔王已降臨,請你從速召喚黑龍殺死他。若再遲延,咱們誰都活不了!”弓影飛已悲傷至極,充耳不聞。他腦中一片空白,哭也哭不出來,渾身發抖,手腳使不上勁兒。他忽地發覺他對這世界很陌生,腦中如幻燈似地、不停地再現自己與父親和祖母相關的一切記憶。尤其是五十天之前,弓影飛決意到外麵世界去冒險、去闖一闖的雄心,現在像是一個在諷刺自己的惡魔,折磨著他的神經。他想起當時一家人為他的出行打點行裝,忙碌之極,越想越不落忍。還有出門由父親相送之時,那依依不舍的一幕,及父親眼中滿含為人父母、慈愛無涯的歉意和對兒子成長的期待,一切恍惚就發生在剛才的片刻之時,他的喉頭哽咽了,那時哽咽,現在這時,也自哽咽。


    一忽兒,影飛眼前重現了祖母臨死之時,皮警察槍中子彈爆火飛出槍管的那一個瞬間。子彈擊穿祖母頭顱,爆開頭蓋骨的那一個瞬間,反複重現。弓影飛也想象得出,打死父親弓長刀的那三粒子彈,飛得有多快、有多兇猛!真實而難忘的迴憶,交織著殘酷而令人心疼的想象,翻來覆去地在他小小的腦袋之中重現,腦電波仿佛騎馬的漢子,任意徜徉於大腦皮層的草原之上。


    在那些溫馨而滿載離情別緒的迴憶之中,在那些留戀父親親情的畫麵背後,弓影飛的心底,忽有一個被壓抑了的,但卻倔強的聲音,不時響起:“如果古德娜沒用言語去刺激姓皮的畜牲,我爸爸和祖母也許不會死得那麽快、那麽慘!唉……,古德娜姐姐呀,你為啥說話那麽直白……”但馬上有另一個聲音辯駁道:“小傻瓜,你怎的錯怪姐姐了呢?姓皮的喜怒無常,古德娜即使不說話,姓皮的畜牲一樣會尋機殺死父親和祖母,正如當年人類害死他弓影飛的外公外婆、祖父老弓,一模一樣!人類就是那麽歹毒。再說了,父親和祖母就算不死在人類的槍口之下,也難以逃出魔界的毒手呀!”


    第二個聲音才歇,弓影飛內心之中的第三個聲音氣勢洶洶地自責:“唉……,我隻不過想跟父母親朋們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也別無他求。可這小小的心願,想要實現起來,卻戛戛乎其難呐!說來說去,倘若當初我不出遠門,安心讀書,也不會來冰島淌這渾水,父母也不致落到這般田地,我從此再也見不到爸爸和奶奶了。怪來怪去,還得責怪我自己!”


    第二個聲音立即反駁:“胡說,不出門,又豈能找到這些冰島上的好人?爸爸囑咐我要跟喜歡自己的人一起生活,我不是已經做到了嘛!我不出這趟遠門,魔界照樣會被偏執的人類想盡一切辦法釋放出來,大夥兒一樣全得死。現在卻好,多虧了古德娜姐姐悉心課藝,我已學會召喚黑龍之術,終有法子克製魔王。恨隻恨,當初不應單獨出行,而該當跟父母祖母一齊出來,一齊見古德娜,一齊來冰島,便不會有今日之悲了。對了,我得趕緊召喚黑龍,召喚黑龍,幹掉所有的壞人,我有黑龍,我怕個啥?!”


    內心三種聲音之爭,令小飛惕然神智略清醒了一點兒,其生死邊緣的傷慟略略減緩。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眷顧,也許因為常蘭的眼睛還明亮,閃到了小飛的眼睛,總之,透過交柯錯葉,弓影飛忽然看到頭頂之上,隔著金光罩,母親的眼睛期盼地俯瞰著自己。


    常蘭身上的異變,已使她的形骸麵目全非,隻剩下那對兒遊魚戲水一般澄澈的雙瞳,還有依稀可親的質感。天幸弓影飛是長耳族,他媽媽也是長耳族,兩人都會讀心術,不須說話也可交流。


    當四目交投之際,常蘭似心中召喚,急迫地叫喚:“兒子,小飛,我是媽媽,你不認識我了嗎?小飛,我的好兒子,你從小體弱多病,鼻子易衄,每次都是我心疼地幫你炙腳,烤暖了小腳丫子,你鼻血方才止得快,你記得嗎?我很擔心,常常不讓你呆在風口,還老是逼你穿上厚厚的毛衣。為了你這麽一個小小的嬌兒子,媽媽很是擔憂呐!記得你總是嘟嚷個小嘴,抱怨媽媽織的毛衣太厚太笨重,媽媽真沒用,對不起我的小飛,真對不起,媽媽不再能陪在你身邊了,真的對不起!媽媽真後悔沒有織出更暖和、更輕柔的毛衣給我們家小影飛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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