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韋大苗和弓影飛一齊尷尬地愣在當地,韋大苗嘿嘿傻笑,一時之間大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等韋大苗迴過神來,忙喊叫:“老師,我才不敢傻到欺負您呢!”萬老師哼了一聲,不信地說:“去你的,你這個小搗蛋鬼兒,罰做值日生!你小子就算拍我馬屁,這次懲罰也是逃不掉、坐實了的。”


    旁邊眾童見韋大苗麵紅耳赤,窘於懲罰難逃,無地自容,眾覺滑稽,縱情大笑,一車笑聲車窗都關不住。


    萬老師見弓影飛還是一副犖犖弱質的可憐相,呆在座位上,不敢笑也不敢說話,便又對他說:“你千萬別因為持了人與妖之偏見,就老是害怕。你要記住,人會欺人,妖也會欺人,隻要誰強橫了,就會欺負人!”言下,他扯開自己身上黑色襯衫的紐扣,轉身露出後背,讓弓影飛看,口中說:“你瞧!”影飛見了嚇了一跳,又退縮至一隅,蒙頭不敢再看。有小朋友隔著座椅背,抻長了脖子看到了老師的背,無不倒吸涼氣。噝噝哇哇的叫聲之中,隻見萬老師背上留著老大一個疤痕,死皮和角質厚厚地翻起,綻裂而隆起老大一個疙瘩。


    有膽大的孩子顫聲兒問:“萬老師,這是咋弄的呢?”萬老師微笑答:“這是被一隻九尾妖狐的尾巴刺傷所留下來的傷疤。”聽到九尾妖狐,大家都憤憤不平,七張八嘴,小嘴都亂罵:“妖怪太壞了!”


    萬老師見孩子們確在替自己鳴不平,便借機笑著說:“你們欺負弓影飛同學,不也跟那九尾妖狐一個德性兒麽?”有的孩子低頭語塞,有的卻吭聲說:“我們可沒那麽壞!”萬老師重穿上襯衫,迴頭對雙眼睜得圓圓的影飛說:“你看,妖怪強橫了,也欺負人,你也不用害怕自己是妖怪,隻要身心強大,不管是妖還是人,都不會受欺負了。”


    萬老師便乘興把本故事開篇講的人類和妖族的起源史給孩子們原原本本地、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聽得人、妖小孩共聲亢奮,眾童一齊瞠目以對。講罷,萬老師總結道:“孩子們,你們要時刻牢記,人類和妖族是同宗同源的同胞,我們全是起源於魔界的生命。妖呢,隻是跟人長得有點兒不一樣而已,其餘一無分別。你們看,弓影飛小朋友跟我們長得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大家今後呢,就不要再介意他的耳朵了,行不行?”


    孩子們天真爛漫,可喜可愛,老師既已發話,他們也忘性大,聽從了萬老師的教誨,紛紛主動來向影飛道歉,有的握手、有的好言相慰、有的還送糖果給他吃以表示誠意。影飛也是小孩兒,渾不記仇,不一會兒就跟大家有說有笑,混熟起來。萬老師在旁邊看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下暗道:“總算是揭過了這一篇,在我的從教生涯之中,如此化幹戈為玉帛之事,我是做了一件又一件,看來此生是做不完了的。”


    路上,影飛就萬老師坐在自己身邊之便,一邊吃著同學饋贈的糖果兒,一邊問萬老師:“萬老師,咱們在海邊遇到的那個裸體的阿姨,為啥會憑空消失?”萬老師笑說:“她是隻妖怪,會隱身之術囉!”言下,他不禁想起女子的媚樣兒,臉上隱隱浮現出微微的酡紅。


    影飛忽想起那女妖的話,問:“萬老師,那個阿姨為啥叫我‘黑炎術士’?黒炎是啥?”萬老師沉吟良久,才緩緩地說:“我剛才已講過,很久很久以前,魔界老妖殺死宇宙大帝,他使用的是魔界自己的靈魂所聚合起來的黑色魔火。後來妖怪裏有一族不知用了啥法子,學會了一種法術,能召喚這黑色火焰,因爾人們就叫他們是‘黒炎術士’或‘黑炎術妖怪’。


    “黒炎術妖怪非同小可,是魔界裏至尊級別的大妖怪,傳說妖術和法力俱臻化境,神通廣大,卻從來沒人見過。嗬嗬,如果你真是黒炎術妖怪,那麽你就有能力召喚黑色魔火,甚至據傳,黒炎術者還能徑直召喚黑龍、駕馭黑龍!”


    影飛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驚愕之中帶著驚喜:“萬老師,我真的會是那麽厲害的妖怪嗎?我真的能夠召喚黑龍?從此就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了吧?召喚出黑龍又能幹嘛?”老師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那女妖的來曆,更不知道你是否真是黒炎術士。那女妖的話,未必是實,她說要訓練你,也不知是不是出於真心。不過呢,一旦召喚出黑龍,我卻知道,那種無人能夠駕馭的力量,可以輕易地毀滅世界!”


    “啊!”弓影飛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萬老師微笑著說:“弓影飛,你將來可能真的會變成很強大的人,所以呢,現在就要有信心,遇到萬事,都要多些勇氣,遇到困難莫退縮,好麽?”


    弓影飛挺一挺胸膛,萬老師的眼神似給他提高了十萬分的膽量,他稚音清越而堅定地說:“嗯,萬老師,好的,我一定努力!”


    萬老師又乘熱打鐵地說:“還有啊,萬老師先跟你討個情:無論此事是真是假,將來如果你真的變得很強大了,可千萬別欺負弱小。就算要吃人,也請念在今日的情分,別對孩子們下手。”


    萬老師似開玩笑,又似意味深長地囑托,令孩子聽了心弦微顫,若有所悟。弓影飛點點頭,似懂非懂地迴答:“嗯,好的!”


    迴家的一路上,天陰曖曖,弓影飛一如既往地聽到周圍陌生的人類之間,相互交談著詛咒他這麽個妖族兒童的話:“這隻小妖怪沒個屁用!家裏的年長妖怪也全是窩囊廢,一個也不中用。他外公、外婆麽,都給別人殺了,至今連兇手也找不到;他的祖父麽,被人家的汽車軋死,一隻骷髏頭給車輪子硬生生地軋成了肉餅子。哼!我看呐,龍生龍,鳳生鳳,這撞死鬼的孫子,也該被汽車撞死掉!”


    “可不是麽,這妖怪耳朵尖尖,命苦時艱,將來長大了也不會是個好東西,莫如趁早弄死了他踏實……”


    “他老爸沒本事,掙不到錢,隻好賴在這窮鄉僻壤的廉價公寓裏,不能像那些有本事的妖怪那樣,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住大房子、開大汽車、包私人飛機,弄得我們街坊四鄰天天像防賊一樣提防著他們一家子!咱們可苦死了,一齊晦氣,真倒楣!”


    “這隻小癟三整天在學校裏頭,也過不好,老是被阿拉的小孩欺負,洋相出足,他們都悶聲不響的,也不知他們一家子妖怪害不害臊?”


    ……


    詛咒者之中,有街坊的閑漢、鄰裏的家庭主婦,有退休的老人、有吃低保的混混,有販夫、有走卒,有男的、有女的,百相俱全。總之一旦人們發現你能聽得見他們說話,便會瘋狂嚼舌頭搬弄跟你有關的是非,風氣養成,牆倒眾人推,厭棄子有如敝屣,其境況令人齒冷。


    影飛想起祖母曾說過的話:“人心呐,是早就壞死了,否則當初人類好端端的永生不死,怎的又會一夜之間不行了呢?淪落到每一個人類都必須接受必死的結局,這該是多麽大的懲罰呀!這種事兒就是上天給他們下的報應!該著他們個個短命,再看看我們,妖族永生、永葆青春,他們人類隻能白白地眼饞,呆一邊兒幹著急!”弓影飛小小的心靈此時尤為讚同祖母的觀點。


    《左傳》有雲:“子之宅近市,湫隘囂塵,不可以居。”便是形容弓影飛家的社區環境。


    到了家齊巧開晚飯時間,媽媽做了小魚兒煎餅,影飛抓起一張就往小嘴巴裏塞,吃完了一張,才空出小嘴把秋遊之行的見聞告訴了家長們。媽媽常蘭頭上長著一個異常完美的前額,但她額頭之下深嵌的眼睛則更招人愛。她的雙眸睜開之時,眉與睫毛幾乎碰在了一起,清澈的眼睛極為明亮。她的眼睛常自從一件事物上迅捷地轉向另一件事物,瞳仁之中總是有些好奇的神情。


    影飛覺得媽媽那對眼睛的瞳仁之中,黃色、綠色摻和著棕色,他見了就會感到自己像是站立於陰涼多樹的峭壁,俯視溪流。那溪底有陽光在戲波,常蘭表情的轉變則恰似樹葉雲影遊動於其間的淙淙流水。


    小影飛嚼著小餅兒,心想自己會永遠把媽媽的眼睛深深記住,印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講完了秋遊之所曆,一家人反倒全都如鋸了嘴兒的葫蘆,全不則聲了。客廳裏隻有吃飯嚼食兒之聲、餐具、杯筷碰撞之聲,以及電視機裏新聞主播眉飛色舞的聲音。


    屋門開著,影飛忽見門口有一個孤獨的小光點逡巡於門前,在黑暗之中發散著磷火。妖怪的視力一般比之人類要好上千倍、萬倍,就隻這麽掠影飛過門口,影飛遠遠地就能看到發光的是一隻小小的、灰色的、多毛的昆蟲。尾隨小螢火蟲之後的,又是那一陣連著一陣無休無止,像煞催命毒咒般的人類們交談之聲,它發自四周筒子樓裏的四鄰之宅內,蠅蠅地嗡嗡響:


    “欸,老公,你聽聽,你聽聽,隔壁他們妖怪一家吃飯跟豬一樣,發出叫人惡心的聲兒,討厭死了,你受得了伐?”


    “覅理會,他們一家子早晚會不得好死!沒準兒,明天就都死在房間裏頭了。”


    “老頭子啊,樓上這一家子妖精真沒本事,老賴在這裏不肯搬走,我們左鄰右舍就天天沒事兒議論他們,吵擾他們,讓他們不好過!看還趕不走他們!可我們精力有限,講話講得唇焦舌敝,他們倒好,連個屁也不放!”


    “老太婆,老規矩,咱們半夜鬧,讓他們晚上睡不了,白天累死他們!”


    “對,害死他們!”


    弓家一家人耳長,多遠的聲音也聽得到,就連人心裏話也能從人的靈魂裏給勾出來,聽個一清二楚。他們把鄰居上下左右的談話全聽得清清楚楚,人類滿口的詛咒之語不脛而來,在孤獨的弓家妖精之宅內,罩上了一層晦色。


    “唉……”弓長刀的老母親蒼老的臉上彷如掉下來一堆老皮膚渣滓似的,悠悠地、長長地、悒鬱地歎了口氣。她幽幽地說:“人類跟咱們家鬥,這種事情也不知何時開頭的,總之呢,已曆時很久很久。人類呐,一旦發覺有人聽得見他們說話、談天,他們就會勾結群黨,一齊對那人進行騷擾,以此為樂。不論妖族還是人類,他們不分敵我,一齊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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