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迴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首七言律由唐朝劉夢得所作,乃金陵燕子磯懷古之篇。話說那金陵石頭城千門萬戶,五方輻輳,朱雀橋畔簫鼓,烏衣巷口綺羅,秦淮河中笙歌處處,槳聲輕柔,似乎風中水裏都有脂粉香氣。到入夜了更是燈影朦朧,美女如雲,琵琶玎玎琤琤,輕柔流暢,一聲聲挑人心弦,歌女鶯鶯嚦嚦,歌聲當真如蜜糖裏調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一代代文人騷客、才子俊彥,均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一般,蜂擁而來,流連忘返。


    而燕子磯位處金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裏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麵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它飛去,滿山多用鐵鎖纏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它。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上,相隔約摸一裏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迴抱將來,險峻出奇。寺僧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發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綿延至今,那閣年深日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紅漆剝啄,榱桷腐落,建構頹壞。


    這日風和日麗,秋風嫋嫋,楊柳毿毿。時當申未,燕子磯亭中一名男子,穿一套白色西裝,頭戴太陽帽,腳上一雙三截頭的皮鞋,擦得油光鋥亮,這摩登男子身高七尺,儀表堂堂,豐神俊雅,雙目如電,顧盼閑適,似是在賞江上風致。他一手扶欄,一手背後,捏著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文字。不移時,亭外走來一尼一童,姑子半老,孩童幼小,看似隻有三、四歲模樣。姑子牽著孩童的手,一徑移步至男子背後,男子聞聲轉過身來,兩相稽首寒溫了一番。姑子牽孩童湊近了來,摩挲其頭頂,慈祥地道:“孫檀越,這便是那洋女遺孤,向是乖覺,托賴菩薩保佑,從無病災,康健可愛,恁地要分別,貧尼真還老大不舍得哩。”


    男子一見小童,頓時眼目一亮,但見孩童麵龐酷肖楊天保,頭發是栗色,眉宇之間,不脫歐麗嘉的清麗神態。列位看官閱卷至此,當已了然,這孩童正是楊天保與毒蠍子歐麗嘉的傑作不假。那英俊男子,就是遠赴西域共赴國艱的黑衣會眾孫承誌。原來自打他送別了馬仲英一行,就收攏行囊,將楊天保和歐麗嘉及王子春隨身細軟也一並收納,勾當喪事了畢,由四名兒子娃娃相伴,帶了三具靈柩東歸。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遇渡登舟。


    會值荒歉之歲,六科不收,非但年歲兇歉,還輪著戰亂頻仍,沿途百姓命蹇時乖,驚惶無計,饑饉無食,餓殍載道,屍鷲結伴,疫病叢生,在在是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亂世景象。孫承誌和幾名兒子娃娃全是血性漢子,最見不得淒慘淚水,一路行來,盡力施舍,所攜盤纏,散給途窮,日費不貲,卻竟毫不皺眉肉痛。車馬火車,不則一日,安抵金陵,將天保和歐麗嘉夫妻兩把骨殖埋入楊家祖墳,算是了了生死兄弟的義務。安厝已了,孫承誌自天保遺物裏翻揀出有封信箋,上麵說了天保與毒蠍子歐麗嘉誕得一子,當初歐麗嘉西去新疆之前,將之留在燕子磯觀音閣女尼靜慧,厚給貲財,央她好生看管,雲雲。


    孫承誌既知天保與毒蠍子有後,心頭一喜,暗道:“尼姑庵裏青燈古佛,沒吃沒穿的,清苦得緊,何若接小孩出來,領到吳虯先生處養育熏陶,或可成材,也未可知。”打定主意,孫承誌便往燕子磯來。他留兒子娃娃們在客棧,自己一人逕來閣上叩門。閣主靜慧接著,略略寒溫過,孫承誌自是開門見山,表明來意,並將天保及歐麗嘉所遺信物、相片,一一給靜慧看了,靜慧認得歐麗嘉,聽說她已死了,不勝唏噓,替孩子傷心垂淚。靜慧雖心甚不舍,但畢竟不好強留,自是答允讓孫承誌領去。兩人相約在江心亭,靜慧領來孩子,孫承誌一見之下,熱淚奪眶而出,情不自禁,蹲抱起來,竟自摟著孩子哭。


    孩子晶亮的淺灰色大眸子眨巴眨巴,尚不知父母俱亡,莫名其妙,又不認得孫承誌,竟不怕生,麵上羞赧,不解地道:“叔叔你是誰啊?我叫圓空,您怎的沒來由的哭起鼻子啦?媽媽說,哭鼻子的不是好孩子!”童音稚嫩清脆,他自打認事起,就管靜慧叫媽,幼小的心慕中,媽媽說的話,自是金科玉律。孫承誌聞言心下歡喜,手一擼臉麵,吸了聲鼻,笑道:“是是,圓空說得對,叔叔不該哭鼻子,是叔叔的不是!”他摩弄了一會孩子,問道:“圓空啊,你想爹爹麽?叔叔帶你去見爹爹好麽?”圓空一聽就笑,忙叫:“好啊,好啊,叔叔快帶我去見爹爹!媽媽,我要去見爹爹!”


    靜慧頷首之間,眼眶已自濕了,卻隻好強裝笑臉,答允道:“去吧,路上乖乖的聽叔叔話,今後想貧尼了,就常迴來看看吧。”圓空小孩心性,自不理會靜慧的深意,笑得格格直響,嘎嘣爽脆。孫承誌從懷內取出一包栗子給他吃,說:“叔叔帶了包糖炒良鄉桂花栗子你吃,又香又糯,你一定歡喜吃!”說著話告辭出來,抱著孩子一徑去了。圓空隻顧吧唧小嘴,吃得津津有味,而靜慧暗自垂淚,自是人情難免,不在話下。


    不說靜慧落了幾行淚,才自轉迴,且說孫承誌帶著孩子,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到城內,買了火車票,乘車南下,半日就到了上海火車站。出站就是河南路,孫承誌身上盤纏已罄,樂得徒步逛逛上海灘。


    離滬數載,上海灘已是改頭換麵,大不相同了,沿吳淞江由西往東行來,連雲樓宇林立,不說早前就有的禮查飯店、文匯博物院、公濟醫院、自來水廠、聖約翰書院,新拔地而起者,譬如漢彌爾登大樓、都城大樓、河濱公寓、卡爾登公寓大樓、華懋公寓……就使大華飯店也已推倒了重建過的。那巍峨的沙遜大廈,外用花崗石飾麵,臨江屋頂高聳入雲,彷如翡翠之劍,徑插九霄。小圓空東張西望,看這這稀奇,眺那那壯觀,脖子直著老半天,貪看不盡,眼前流光溢彩,彷如到了童話的世界。


    路上車水馬龍,人物密集之處,兩人幾無立錐之地。孫承誌一忽兒拉扯孩子一忽兒閃避疾馳唿嘯而過的汽車,口中連叫:“楊滬生,滬生,滬生!”自領了圓空後,孫承誌就給他起了個名字,他爹媽來不及起名,倒費了他無數的腦汁,想來想去,叫滬生,一來應了他生在上海,二來滬語“滬生”與和尚諧音,暗合他是做過小和尚的。閑話休得絮煩,且說孫承誌不耐起來,索性抱滬生在臂彎裏,往人少處踅去。


    兩人一大一小,相得益彰,邊走邊玩,孫承誌腳下如風,楊滬生彷如坐在小轎車上,日偏傍晚,已至法租界吳虯先生的寓所門口。上海這日似迎著楊滬生,一整日晴好和煦,此時夕陽染血,看不盡的好景致。法租界道路整齊幹淨,夾道兩排梧桐,枝葉招展,彷如在跟滬生招手。滬生嬉笑耍了大半日,早已累乏了,天還未黑,小家夥已自在孫承誌肩頭睡著了。


    承誌敲開吳先生家門,房東太太靸了鞋,踩著鞋幫子便急急忙忙地將他倆迎入屋內,茶水款待,笑眯眯地說:“先生慢用,吳先生才剛出門,想是梁包探處去了,庶幾就要迴轉的,儂寬坐坐,想切啥,盡管跟吾講說,不妨的!小孩子吾幫你抱到吾床上睡去吧。”承誌寬謝再四,將孩子交給她,自己候著吳虯迴來,將別後情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吳虯自是逐項逐節地唏噓慨歎,聽到馬仲英英雄了得的掌故,吳虯隨口歎道:“外國軍隊擅自闖入中國,馬仲英以一偏師,與大國抗衡,其勇冠絕古今,真乃當今不世出之英雄好漢呐!”至後得知天保死訊,更是灑了幾滴英雄淚。


    因農佳麗總道天保始亂終棄,在外風流,心下氣苦,卻又不好對別人說講,竟自作主張,母子倆早在大世界遇上天保之後,便從吳虯隔壁搬迴了娘家,房間就空了出來。順便交代,自此吳虯留楊滬生在此住下,孫承誌則依舊迴王亞樵處當差。日子很快就拉長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腸,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撚指之間,春夏秋冬交替,已過了年關,轉眼就是民國二十四乙亥年。


    陽春三月,楊滬生已是五歲頭上,聰明伶俐,房東太太愛如至寶,吃食穿衣,盡常自想著他,替他買衣裳,燒小菜吃。她為人極是四海,又生性大方,極推崇吳先生為人,謾言向日具饌烹茶,灑掃除塵,吳先生起居雜務統是她包了,便是楊滬生的一應所需,也都由她一力承擔地做了。吳虯隻須每月房租之外,貼補個大頭數目的鈔票,其它不須操心,端的省心省力。


    房東太太自己則克勤克儉,連個傭人也不雇,事體全由自己親手做來,自值得一旌表。再說房東太太有個獨養囡女姓方,閨名蕾初,年方二八,待字閨中,生得不算國色,卻也白淨可愛,是房東太太的心頭肉,嬌生慣養,自來主張很大的。房東一家就住吳寓間壁,日常進進出出,兩家之人迎頭照麵慣了的。自打孫承誌領迴楊滬生,隔三差五地跑來看顧,就常與房東一家人照麵。孫承誌生得英俊周正,人品出眾,方蕾初一點芳心,竟是可可地愛上了他。少女向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也不羞澀,竟自逞口央母親撮合。


    房東太太也早心喜孫承誌端正,自是一口答允,拍胸脯一力承當女兒的婚事。她怕頃間造次失禮,即日先找吳先生做伐,將嫁女之心意相托。吳虯也是滿口應承,第二天清旦,乘孫承誌再來看楊滬生,便婉言將方蕾初的心意說了幾句。孫承誌冷不丁之下,摸摸後腦,憨然道:“我等刀頭舔血的人,居無定所,恐貽累人家。”


    吳虯卻不以為然道:“賢弟差矣,自古英雄不分貴賤,為國為民,飄萍一生,擇佳偶為伴,也屬美事。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你且撇開一應顧慮,單說說覺得房東家千金若何?”孫承誌麵上羞赧,低頭沉吟半天,終於說:“還行吧。”有了這句話,吳虯心下一樂,便去跟房東太太說了,兩下裏一湊,自是好事成雙,大夥兒忙著采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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