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張承德與尹奉吉二人喬裝改扮成日本記者,吃了早飯,即至虹口公園相度。其時虹口公園已由日軍包場,閑雜人等皆不得入,尹奉吉日語流利,遇著門口憲兵阻攔,眉目裏擠出謙卑,撅臀俯首,連稱:“為宣揚盛會,廣布日軍威信,請準入內……”雲雲。張承德一身緊身洋裝,袖短褲窄,哪兒哪別扭,卻犧牲了平素的一貫耿直,照尹奉吉依樣畫葫蘆,又是鞠躬,又是敬禮,好容易討得兩個日本兵動意,屁顛屁顛地溜進公園。


    園內高爾夫球場、網球場、足球場、滾球場、曲棍球、籃球、棒球諸般綠茵曠地,俱空無一人,空曠寂寥,偶有特務走過,亦反增冷清。各場地四圍多植外國花草樹木,枝頭花木之間,到處披紅掛彩,布置一新,甚麽“東亞共榮”、甚麽“天皇萬歲”、甚麽“萬壽無疆”……無數諂媚之辭,不勝枚舉。看得尹、張二人惡心至極,強自隱忍。在園內溜了一轉,尹奉吉端起開麥拉,假意拍拍照片,笑眯眯地這裏指指,那裏指指,而園內布置,講台坐席,盡收二人眼底,心下雪亮。兩人得手,就要轉迴,園門口忽的人頭攢動,記者成群結隊,擁著一輛黑色轎車,一徑入園。


    兩人怕人撞破,忙急躲入灌木叢裏,撥開枝葉,往人群裏張望。汽車馳至會場,兩邊憲兵隔開人群,車門啟處,下來的正是侵華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本人。張承德一見之下,心頭火苗噌噌亂竄,就要撲出去先手刃了此獠,得虧尹奉吉持重,將之按倒,低聲耳語道:“貴國先哲曾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賢弟莫著急。我比你還恨這鬼東西,咱們明日就要了他性命,目下發作,至多殺他一人,錯失良機就得不償失了。不若隱忍一時,待到明日,他們眾魁聚首,方是咱們動手之時呐!”朝鮮人當頭棒喝的話,令承德稍稍冷靜下來,自分魯莽。


    二人不敢久留,拍拍塵土、整理整理衣褲,偷偷溜出公園,兜園外大寬轉,踅至公園南門,一陣煙消失在人群裏麵,悄然疾步抵橫浜路與天通庵路間。竇樂安路西側有條小河浜,東側馬路窄小,這裏有爿中華藝術大學,校門前是一片菜畦,左近荒僻,兩人側身挨入校門,神不知鬼不覺,隱沒無蹤。


    當晚,尹奉吉獨自留在寓所,寫了遺書,早早歇息。翌日清晨,金九來找尹奉吉,帶他來到韓僑金海山家。按金九事前的囑咐,金海山為尹奉吉做了一頓香氣四溢的牛肉麵。尹奉吉一宿睡得飽,吃麵時吱溜唿嚕有滋有味,神情泰然。吃完早餐後,尹奉吉解下自己花6塊錢買的手表,跟金九換他的廉價手表,金九不肯,奉吉坦然道:“再過一小時,這塊表於我就無用了!”金九聽罷淚如雨下。未幾,張承德亦到,眾人一推碗筷,起身就走。


    金九早叫來了一輛汽車,等候在外,尹、張二人坐上出租汽車,揮手與金九互道珍重,尹奉吉以中文道:“金大哥,咱們日後黃泉之下再見,還做好兄弟吧!”金九意味深長地朝他點頭,雙腿微微發顫,淚水已奪眶而出,淚光瑩然裏,汽車遠去得越來越模糊……


    尹奉吉身穿簇新的西服,肩挎水壺,手提飯盒,一副日本闊公子的派頭。8時之前,順利進入了會場,看門的憲兵以貌取人,量之有錢,一改昨日尖酸相,笑臉相迎。


    十時整,祝捷大會正式開始。在檢閱台上就座的有白川義則大將,第九師團長植田謙吉中將,海軍第三艦隊司令官野林中將,日本駐華公使重光葵、駐上海總領事村井、駐滬居留民團行政委員長河端等日本大員,以及美、英、法等國駐滬領事。


    約摸半個時辰,閱兵式完畢,各國領事紛紛退場,主席台上隻剩下清一色的日本軍政官員,隨後,河端、村井相繼發表祝辭,白川更是發出了狂妄的戰爭叫囂。


    11時30分左右,祝捷大會進入高潮。台上台下全體日本人高唱日本國歌,十八架日本飛機在歌聲和二十一響禮炮聲中,掠過人們的頭頂,唿嘯翻飛。耀武揚威約十分鍾光景,嗣後隨著第三聲禮炮聲響,尹奉吉驀地衝出人群,將及主席台數丈,雙臂如輪,朝白川、河端等腳下投擲水壺、飯盒。炸彈準確地落在白川腳側,滴溜溜打轉。說時遲,那時快,炸彈滾至河端屁股下,方才停下,瞬即爆炸,伴著濃煙,霹靂轟炸,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天地震動,乾坤顛倒。


    台上人物,應聲紛撲,河端破腹,頃刻喪命。白川義則恰在其側,首當其衝,渾身給彈片籠罩,野村要待趨避,一塊彈片唿嘯而至,穿破眼鏡,徑直將其眼球擊碎,瞳孔撕裂。爆炸猛烈,氣浪將周匝人群掀飛,亂撞在樹木草叢之間,滾倒一片。倭賊上下淘淘,所謂21發皇禮炮,亦因一聲炸響而旋停吊喪。瞬息之間,莊嚴慶祝會,頓成淒慘閻羅殿。


    “懲罰殺人放火之霹靂”驚現,爆炸甫歇,戍衛日兵慌忙上來施救,但見公園廣場宛如血沼,殘肢斷臂亂塗一地,白川身中204塊大彈片,小片無數,血肉模糊,幾難分辨相貌,奄奄一息;野村則眼珠突出,一目已眇;植田、重光葵各斷一足,血流不止,地上血跡橫拖數丈,想是爆炸氣浪,將二人身子推出所致;駐滬總領事村井、民團書記友野及倭卒若幹、倭婦若幹,盡皆負傷。白川傷重難支,日軍醫絞盡腦汁,百計施為,迴天乏術,捱不上一月,延至5月26日,不治而亡,此係後話,表過。


    再說爆炸發生後,日軍趕忙封鎖公園的各個出口,嚴密盤查所有的與會者,尹奉吉自早落入魔爪,其餘並未所獲。任憑日本憲兵濫施酷刑,百般折磨,尹奉吉一口咬定投彈之事由他一人承擔。日人私刑嚴酷,日逐嚴刑拷打,時時拶指,夜夜鞭刑,抽得皮開肉綻,再用鹽水“漿洗”。尹奉吉不屈不撓,一計不成,日本特務又想出一法:將麻皮揉得粉碎,熬爛熟一桶魚膠,就著尹奉吉光溜溜的膀子,把魚膠敷上一層,再將麻皮搭上,問他一聲:“從實招來!”他應一聲:“無可奉告!”特務便把麻皮一扯,連皮帶肉去了一塊,其痛可知。特務下手非人,在尹奉吉身上如法搭了好幾處麻皮,扯得他死去活來,痛殺了許多迴,想來陰間鬼門關也要被這個朝鮮人給踏爛嘍。


    凡此種種,罄竹難書,不勝枚舉,便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爭奈尹奉吉氣節硬朗,或閉口昏迷,或怒目緘默,或破口大罵,寧折不彎。逼處急了,朝鮮義士反而仰天狂笑,汙言痛詈,凜然逞口:“老子一身做事一身當,你們這班惡鬼,老子恨不得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來吧,使出你們吃奶的力氣、看家的本事,盡管往爺爺身上招唿,若有半句求饒,老子下輩子做你們的尿壺!哈哈哈哈哈……”日人及走狗奴役見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聽其瘋癲癡狂的言語,悉數束手無策,彷徨無計。


    嗣後金九及朝鮮流亡政府恐此事牽累中國百姓,登報公開自承其事,將日人怨恨,一攬在身上,令華夏敬佩之至。中國仁人義士,全力佑護,不使日人再逮拿金九等眾朝鮮義士。比及要設法營救尹奉吉,逆料日人心懷鬼胎,怕夜長夢多,偷偷將尹英雄殺害在密室之內,英雄享年二十二歲,英名永播,世人銘刻於心,自不必說的。金九悲憤向媒體悼頌尹奉吉之壯舉,曰:“聞此巨響,而大叫痛快者,豈獨三千萬韓人乎?四萬萬五千萬華人宜有同感也。死於滬戰之數萬生靈。從此九泉冤魂可瞑目矣。噫!匹夫有誌,可奪三軍之帥;真誠心憂國者,當此危急之秋,豈可不亟起奮鬥乎!”


    讀者覽至此,不由要生疑,那與尹奉吉同行的張承德,怎的憑空裏消失,不見蹤影了呢?在下禿筆難分,隻得敘畢一節再另表一枝。話說早上尹奉吉偕張承德同乘一車,告別了金九,尹奉吉半途忽叫停車,在張承德背心釘了一支麻醉針,張承德當即昏厥,尹奉吉將之搬出轎車,扔至一處祠堂背後掩藏。他自己則迴至車內,決心孤身一人畢其大功。


    張承德迷迷糊糊醒來,睜眼見自己躺在一張繡床上,被褥香噴噴的,聞在鼻裏,甚是受用。支撐著爬起來,但見身處一間精潔雅室,床對麵靠牆坐著一位絕色美婦,一身時興洋裝“四分之三袖”,文胸峰立,內有乾坤。圍裙式旗袍的大襟將雙腿遮得嚴嚴實實,外麵罩件德國兔皮坎肩,更襯出幾分明媚姿色,渾身散發出漢口路晝錦裏賣的香粉味兒,手上還有美國“密絲佛陀”的香味;裙裾之間隱約露出小腿,腳上一雙茶色高跟鞋,腿上著先施公司賣的進口絲襪,奢華動人,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張承德少年慕少艾,不由得看得呆了。美女眉目之間隱有憂鬱之色,囀鶯喉、吐燕語道:“你醒啦?你怎的會昏倒在我家祠堂背後的?難不成有人要追殺你麽?”張承德一張大餅臉登時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這是怎的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心亂如麻,不知高低。


    美婦自身側桌上撚起一支黃燦燦的銅管,柔聲問道:“這位兄弟可是黑衣會的人?”張承德大驚,脫口問:“你怎的知曉?”本羞赧低首,此時舉目一看,卻見自家的秘寶“雲龍霧現”給人捏在手裏,不禁心頭一緊,一時之間口笨舌拙,說不出話來。


    美婦倒是開門見山,推心置腹道:“你莫會錯了意,我名叫農佳麗,是你們兄弟楊天保的……是他的妻子!你放心好了,你就拿這裏當自己家好了,你身藏此暗器,定是黑衣會的朋友不假,我自會好生看待你。”張承德聞言,反而狐疑起來,一時之間,不敢相信,佯道:“楊天保?黑衣會?我不知道啊,這管是抽煙的吧?你怎說是暗器?”他聽說過確乎有這麽個嫂子,叵耐他們素未謀麵,此時人在難中,突然相遇,不敢全信,故爾以偽詞相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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